话说老绅董又接着说道:“当时我气得要死,就又追去,想走出巷口,喊叫巡警截住他们。哪知我只顾上面,没留神脚下,一块砖头把我给绊倒了,那还是我方才砍小唐的砖头,你说可气不可气。等我爬起来,追出巷口,已经没了他们的影儿。我也浑身发疼,再也跑不动了,只可回家歇着,骂了半天,想到这件事算糟了心。小唐分明被雪蓉给迷住了,我虽不知他们当初怎样,只看当时情形,小唐的心里准是早就有她,她也制得住小唐。要不然小唐被我这样震吓着,绝不会走。既然当着我都能跟她走,离开我的眼儿,更得由雪蓉摆弄了,简直他是要变心跟雪蓉凑合。我作的那份媒应该怎样,我想着心里着急,自己寻思,应该赶快找张二爷去,把这件事告诉他,跟他讨主意,就坐车跑来。路上还打算着,你在赵老爷家里,可以顺便托赵老爷帮忙,叫他派几个官面儿,去把小唐跟雪蓉抓到个地方,重重的办他们一顿。叫小子老实些,安心等着娶玉枝姑娘,别出毛病。再叫雪蓉具结,永远不许再勾引小唐。那没到了赵宅,看见院里十分热闹,已经纳闷,等把你叫出来,又恰巧看看上房出来许多女客,人们吵着督军老太太要走。我立刻明白赵宅正办事请客,想起你从早晨就把我打发回去,明是嫌我穷,不够格,怕在阔人面前抹了你的脸,所以早早把我支开。其实这话不好明说,我也不会死赖在这里,何必玩这轮子呢。想着气得要死,就不再等你,转身跑出去。到你追着我到了门外,我又成心用话挤兑,把你挤兑得张口结舌。我也不说为什么找你,叫你纳闷儿。自己跑回家去,到家还是怒气不消,一头倒在炕上,掉了半天眼泪。只寻思自己孤苦一世,到老来才得着个好朋友,把我当老大姐看待,我往后也有依靠了,哪知也是这样势利,我还指望什么呢……”
柳塘听到这里,忙插口道:“老大姐,这实在怨我,我太对不住你……”老绅董摆手,抢着说道:“你别说这个,我那是一时糊涂,想不开,等过一会儿,自己回过味儿,才明白本不怨你。因为不是你张家的事,是人家赵家的事,你替人办事,怎能不管不顾呢。再说我这模样,本也不能上台盘,你不好明说,自然得绕着弯儿往外开发。细想起来,竟有什么可恼的。再说你若瞧不起我,压根儿就不跟我费这份心,套这份交情。现在要是出在无可奈何,好朋友谁都得帮谁,你能叫朋友为难,我已经叫朋友为难了,还犯小性儿,真难为活了偌大年纪。我想到这里,懊悔得什么似的。当时直想再出来跟你把话说开,省得叫你别扭。可是再寻思赵宅人客没散,去了还不方便,不如再等一天,也许次日你去寻我,就没出门。到了夜里,我想小唐做事荒唐,对不住我,害的我也对不住人。现在他的事还没见分晓,我去见了张二爷报了信儿,也只惹他生气,绝没什么办法。本来这事是我又媒又保,出了毛病,应该我自己疗治,总得弄个明白,即使小唐坏了良心,思要退亲,我也好对张二爷说。现在事情还没一点真赃,我抱个破盆给张二爷去,叫人家怎么办呢。我想着就决定先去找小唐,问个明白,再见你来。
到第二天早晨,出门直奔小唐家去,他以先告诉过住脚儿。寻到地方,真妈的凑巧,那个破杂院儿,还关着牢门。我心里没好气,使劲砸门。小唐正在院里,他还问了声谁。我回说是我,找你小子来了,快滚出来。小唐大概是听着声音不好,又想起昨天打他的碴儿,竟从后面跳房跑了。同院的开了门,我再进去,只看见他的货担,放在院里,人已没了影儿。我各处寻找不见,气得就坐在他的房门,只想小子敢躲我,永远也别回来,我今儿算不走了,老守在这里,看你小子怎样。哪知等到晌午,他还不回来,我就上外面买来东西,借小唐锅炉碗筷,自己过日子,做起饭来。吃完了饭,正在他屋里睡了回晌觉。同院的邻居看着纳闷,我也不理。等到天夕,小唐还不回来,谁知道他不回家的,就是回来,也必有人送信儿,仍旧躲出去。我尽傻老婆等呆汉子,白耽误了工夫,想着就走出来。回到家里,吃过了晚饭,正洗着碗,忽然你们玉枝姑娘去了。她一说找老绅董,又提起你,我才知道是玉枝。心里诧异得要死,自想小唐出事,我正觉对不住她,怎么她就找我来了,难道她是为这事来的。再想想又觉不对,当初亲事,自有张二爷跟我说,怎会叫姑娘自己来,必是有别的原故。当时把她让进房里一问,玉枝才说父亲病了,因为有昨天的碴儿,怕我生气,又不能亲身来,所以叫她先给赔礼。我一听很不得劲儿,跟她讲说了一回,她就要走。我因为是在晚上,也没留她,只托带话问候声,就送她出门。她说什么也不叫我给叫车,自己说出巷口走着雇,就跑走了。我做梦也想不到当时会有事,又觉着她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还会不认得家,就也没有介意。哪知她走不大工夫,外面枪声起来,我才害了怕,跑出去一看,街上店铺都忙着上门板,行人就跑,转眼就净了街。我盘算玉枝走的工夫,路的远近,她若走着回去,恐怕要截在半路,可是她绝不会在路上走的,必然早坐车回家了。我这样想着,才放了心,还寻思等一会儿外面安静了,我再上你家来问问。那知直闹了一夜,到第二天,我到街上买东西,还是不许走路,到了今儿,我把心也慌了,觉着玉枝准回了家。我上你家来,有好些不便,何必白去讨没味儿。”
柳塘道:“老大姐,你这话又说重了,怎会讨没味,你就认定了我是势利小人。”老绅董摇头道:“不不,我说的是下边人,难免议论,再说又没见过你太太。”太太闻言叫道:“呦,你别这样说,便没见过,我也不敢慢待呀。”柳塘只怕太太再说出不得味儿的话,得罪老绅董,就插口道:“得了,你先别说这个,老大姐,大概你的事都说完了吧。那天没告诉我的要紧事,就是雪蓉跟唐棣华这一桩,对不对。”老绅董道:“不错,以后就没别的事了,直到宝山去找我,我听说玉枝没回家,跟着跑来。雪蓉跟小唐那桩,你可别生气。”柳塘笑道:“我有什么气可生,雪蓉已经跟我散了,各走各路,她爱嫁谁,也没有我的事。至于小唐,他和玉枝的亲事,只不过一说,现在他变心,好在我的女儿,还不愁没有主儿。”
太太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便插口问道:“你从前天就满口女儿女儿,赵太太也随着说,如今这位老大姐也说玉枝是你女儿,到底是什么原故?”柳塘看看她,苦笑说道:“这件事情真对不住,已经瞒了你这些日子,其实和你并没什么关系。当初在玉枝进门的时候,我本可怜她年岁太小,可是她身世既然太苦,你又因为我收雪蓉,挂了倒劲,定要我收她。我外面拗不过你,心里却实不忍糟践孩子的青春,只得变通办理,暗地认她作干女儿,约定日后另找婆家。这事雪蓉也知道,只没敢对你说。”太太接口道:“哟,你这是积德的事干么瞒我,难道我还不愿意么。”柳塘笑道:“现在你自然这样说,可是当初你把玉枝当作自己的人,若知道这事,必不答应,还得逼着我收她。”太太道:“叫你说得我,难道说我就没好心,拦你做好事。”柳塘道:“得了,别提好心,好心才没好报。我若没对玉枝这份好心,大概雪蓉还不至于走呢。她就因为我认玉枝作女儿,觉得一样人两样待承,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不糟践玉枝,竟忍心糟践她呢。这本不怨她,谁也是不忿气,连我自己也觉得偏向咧。不过雪蓉起初还没怎样,直到老大姐给玉枝提亲,我替她打算陪嫁,不免对雪蓉念叨。她看我待玉枝太好,玉枝眼看成就终身大事,就不过把心浮动了。现在听大姐一说,那唐棣华还是她小时情人,那更莫怪了,自然更要勾起心事,再不能安心跟老头儿过了,这本难怪。莫说是她,比如一家两个姑娘,年岁相仿,姐姐先出了阁,妹妹看着姐姐嫁妆那样丰美,办事那样风光,亲友那样捧凑,再到回门那天,看见姐姐戴着婆家的满头珠翠,穿着婆家的遍体绫罗,和一个俏皮小伙儿女婿一同回来,妹妹心里怎会不长草?在自己绣房怎能还坐得下去?这还是姐姐先嫁,倘若是妹妹先嫁,姐姐看着呢?倘若姐姐也早有婆家,做父母的不顾情理,偏着心先聘妹妹,硬把姐姐搁下呢?万一姐姐在这时出了什么意外行动,哪能怨她没脸,只该打老家儿的嘴巴。我就是该打嘴巴的人,实不能怨雪蓉。不过现在事情全糟了,我的女儿失踪不见,我的姑爷又要被人抢去,好在有女儿不愁没姑爷,唐棣华变心,就去他的。最要紧是我的女儿。”说着眼泪流下,向太太说道:“你不知道,孩子对我多么孝顺。咳,她起初一定不肯嫁人,要伺候我到老呀。太太你可别生气,因为这件事瞒着你,自然不能对你尽孝。可是我也就要告诉你了,哪知偏在这当儿把她害了。现在别的都搁在末了,先找我的孩子。简直说吧,我无儿无女,后半辈全指着她了,若没有她,我也活不成。”老绅董道:“我倒有个法儿,你跟赵老爷商量,叫他和王督军叫地面儿上给搜查一下,就像访案拿贼似的,不论玉枝落在哪里,也可以搜出来。”说到这里,忽见璞玉低头落泪,方在诧异。柳塘已苦笑道:“你真好像在梦里活着,懵懂得出奇,还提王督军。这几天的乱子,都是闹什么,居然一点不知道。得,往后你的外号就改成老懵懂吧。我告诉你,现在这里已经换了主儿。王督军跑没了影儿,连赵老爷也跟了去,至今不知下落,这才叫六亲同运,你还叫我托他们去呀。”
老绅董听了,半晌没说出话,只把上下眼皮不住的开合。柳塘看着,想起头次请她吃饭,一口吃下许多片鳆鱼,未曾嚼烂,就咽下去,噎得瞪目出神,眼皮乱动,就是这样神情,颇觉好笑,但是笑不出来。接着又见她眼圈鼻头儿渐渐红了,眼皮一动,便挤一滴泪水,这又像她当日吃下外凉里热的炒三泥,烫疼内脏时所表现的神情。但她并没看柳塘,却正面对璞玉,原来是为璞玉伤心呢。幸而璞玉低着头,柳塘恐怕再触起她的悲伤,又生事故,急忙按了老绅董一下,对她使个眼色。同时开口道:“这回无论如何,我宁可拆了家,败了产,连日子也不过,总得弄得明白玉枝的下落。说句丧气话,就是她在那夜遭了意外,也该留下尸骨,也能问抬埋的人,寻出线索。若说是活着,不论落到哪里,也有法找,总不致地下裂缝把她陷进去,天上飞来老雕,把她抓了去。从明天起,家里男女下人,全都出去,只留一个厨子做饭,一个小子看门,带打杂差,剩下都出去找玉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管是谁,若能得着信儿,因而寻着,不论死活,都赏一千。若是直接找回来,就赏五千。我自己大概三两天就可以好了,也要出门去打听。回头先打个赏格的稿儿,叫宝山送到报馆去登。还有老大姐你,务必帮我个忙。从我家到你家的这条路上,你费心去沿着门儿找寻。好在你是老太太,只要说出个原由,就能串房入户,可是太麻烦些,也够累的,你肯……”老绅董接口道:“我有什么不肯,这是应该的,我可不为你这五千块钱。”柳塘道:“那是自然,老姑母为侄女,老姐姐为兄弟,还提得到钱,你要我也不给啊。”老绅董听着大为高兴,手拍胸口道:“这样说,就交给我,回头给预备点儿东西,我装个串门做买卖的老穷婆。凭着老脸厚皮,不管大门小户,谁也拦不住我。”柳塘拍手道:“这法子太好了,可是你装什么。”老绅董道:“我卖点心,弄一篮烧饼果子提着就成。”柳塘道:“卖点心是有时候的,只早晨和过晌的事,若在正午或是晚上,就不合适了。”话未说完,老绅董已拍手叫道:“有了,你不用管,我有现成的买卖,现成的货,不用费事,说干就干,还是正合串百家门的派儿。”柳塘道:“你说的是什么买卖?这样爽利。”老绅董道:“明儿一早,我就去找唐棣华,揭小子的被窝儿,先打他一顿,问问那天的事情怎样打算。说完了,再把小子的货弄些过来。我上次去,曾看见他屋里有只旧提盒,必是当初用的,到改成挑担,才放下了。我只把他的各种洋货,像脂粉针线、花朵、零碎等等,装满了提盒,带着出来,再去串门去卖,不是挺好的珠花婆么。”柳塘听了拍掌叫道:“难为你怎么想的真是手到擒来。可有一样,你见着小唐,不必和他怄气。他既遇见雪蓉,有心变卦,那就随他去吧。我的女儿,还不致非得强赖给他。何况现在姑娘还在失踪,很不必争姑爷。万一姑爷挂倒劲,定要立时要人,我们拿什么给他。”老绅董点头道:“好,我不跟他多话,只借他的货用。”柳塘道:“你也得问明白价码,别到了人家胡乱讨价,露出破绽。”老绅董道:“我懂得,你放心,别的没见识过,做小买卖的,那可交得多了,包管没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