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王三再来过几次,便又踪影不见,这个人又像从地球上消灭了。璞玉重复伤心一次,但这次因为未定嫁娶,难过得较为轻些。胖妇好似为安慰她,又介绍了一个客人,璞玉越是对男人伤心,越把自己看得轻贱,也越没法对胖妇抗拒,就又服服帖帖的答应了。这第三次的客人,比前两人关系发生得更快,而来往的时期更短。渐渐到了第四、第五、第六,就越发简截痛快,已到了人前已不暇通名姓,春风一度各东西的程度。
过铁这时见把她完全制伏了,就再进一步,每隔三两日,便到她房中住上一夜,藉以联络感情。在以前过铁所以和她疏远,只为使她不堪久旷,才容易和别的男子发生关系,如今她既习与伏他,过铁又恐她人尽可夫,忘了自己本分,便要失了维系的力量,故而又和她亲近,一面由肉体的接触,使其衷心依附,一面要她常记着自身并非无主之花,却是以过铁姘妇的资格,兼理****事业,这是恩的方面。至于威的方面,又渐渐立下规矩,遇着璞玉对客人过于冷淡,或是过于亲昵,都算犯了罪过,施以鞭挞。璞玉到这时不知怎的,连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服服帖帖的忍受。胖妇更施展出老鸨的威风,对她任意责骂。
璞玉本身如此,两个孩子更受了罪,成天被胖妇打过来,骂过去不算,还不给饱饭吃。幸而曾有约法一章,璞玉每接待一个客人,可以得半角钱的分红,若有客人住夜,还能加上四倍,以供花粉之费,璞玉把这钱偷给孩子买东西吃。但每遇住夜客人,孩子虽然次日可得饱食,但是当夜的罪孽,也不好受。璞玉房中得归花钱客人专利,他们就得避到胖妇房中。胖妇不许他们上炕,只在炕根铺些干草,像狗般蜷卧,时常在半夜冻醒,哭叫起来,被过铁骂得狗血喷头,或是被胖妇泼得冷水淋身。璞玉处在积威之下,似乎越来越觉懦怯,看着孩子受罪,虽然难过,也只有背人抱着哭泣抚爱,当着人已失去保护的力量了。两儿中铁头还小,混吃闷睡,不甚晓事,石头却已有了心眼儿,又能记事,见母亲时常和陌生男子关在一房里,虽不解是作什么,但总觉母亲是受人欺侮,常常暗地垂泪。遇着璞玉受过铁胖妇打骂,就不忍观看,抱着铁头躲向僻处哭泣。最可怜的是,他一面看出母亲终日失神落魄,张张惶惶,不似当初全副精神都注到自己和铁头身上,已然暗自伤心,一面却又看出母亲时常为照顾自己和铁头,而受过铁夫妇叱骂,因此也就不敢常向母亲身边凑合,尤其当有客人在房,更要躲开老远,还得哄着铁头不使上前搅扰,以免给母亲招骂。可怜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居然有此见识,真太苦了他幼稚纯洁的童心!而且他因母亲受制于人,不能照管铁头,就以小哥哥的资格,代尽母职,既得提携厮哄,还要遮拦掩护,使少受责打。他那柔脆的心灵,又悲恸母亲,又疼惜弟弟,已然不易禁受,何况本身又饥饱不时,打骂不断,过了个把月以后,无形中已成了小痨病,日渐消瘦。但那不解事的铁头,却仍壮健如常。
这一日,璞玉接了一个客人,是不经由熟人介绍,自己到门投上的,穿着一身穷人爱美的麻织衣服,摇摇摆摆,自称是什么汽车行的经理,其实是个小洋行里的仆役,故而满口袋都是洋人吸剩下的半截雪茄烟,常掏一段衔在口中摆阔。璞玉看惯这等神出鬼没的人,也不注意,只照例作着交易。这客人非常讨厌,尽情缠磨,从午饭后便来,直到晚饭前才走。走后胖妇就叨叨的说闲话,骂璞玉是火石火链的物儿,一挨就灰热火热,打起腻来没完。你若爱他,就叫他出钱包了你,这样贱卖,你不在乎,我还怕倒了行市呢!璞玉对这客人本无好感,只于拉不下脸撵他,本心也十分讨厌,这时被胖妇诬指自己热上了他,当然非常冤苦。到了次日,那客人又来了,仍自赖着不走,璞玉怕他坐久了,自己挨骂,就下了很婉柔的逐客令。那客人大怒,怫然走了。璞玉见他不欢而去,知道已经得罪,明日必不再来,胖妇也必因他的不来,而向自己诘责,加以慢待客人,失去财源之罪,却不管得罪的原因,是由她所起,好在这种夹板气已受惯了,只得听其自然。
到了次日,午饭之后,果然那客人没来,而且也没别的交易上门,胖妇因一日虚度,甚为愠怒,就借着那客人的题目,骂璞玉不会作生意,永远挂不住常客。直骂到晚饭吃过,那客人忽然姗姗而来,璞玉才逃过一劫,躲开胖妇嗷嘈,改受客人的侮弄。那客人坐了一会儿,便对她提出住夜的要求,璞玉不敢自专,去向胖妇请示。胖妇见来了财源,岂肯拒绝,就令璞玉留下了他。哪知这客人却记着昨日见逐之怨,特意前来报复,不知吃了些什么断子绝孙的药,把璞玉任意蹂躏。次日早晨,托言有事,很早便起,把一张五元钞票放在炕上。璞玉昏沉中也未细看,任他走去。及至胖妇知道客人走了,便到璞玉房中收钱,见璞玉赖在炕上不起,就骂了很多闲话,再拿起钞票一看,瞧着颜色不对,忙拿出给过铁查视,证明确是伪造,两人见受了偌大损失,一齐大怒。过铁拿了根木棍,和胖妇回入璞玉房中责问。璞玉听着,吓得目瞪口呆,忙分辩说客人走时,自己尚未睡醒,朦胧中看见他放了钱,也未细察,若知道是假,定不肯放他走。胖妇反驳说:“钞票明明放在你的被边,怎能说没有看清?而且你和客人夜里绝早就睡下了,何致到这时还没睡够?照规矩客人走时,姑娘得起身相送,你竟睡着不动,难道被他抽去了骨头!你不用瞒哄,我很明白,你定爱上了这个小子,浪昏了心,昨夜硬留他住下,折腾了一夜,到早晨他开不出局钱,身上尽有钞票,可惜全是假的,你就叫他留下假票子蒙哄我,料着我这人马马虎虎,钱一进了口袋,就查不出号儿了。哼哼!别跟我玩这套鬼吹灯,老娘光棍眼里不下沙子!”过铁在旁边听着胖妇的测度之词,直当作宣布确实罪状,不由璞玉分说,举起木棍,向她身上乱打,口中叫着:“好小浪妇,今儿害我吃亏,我非得照数儿从你身上打出五块钱的牛黄狗宝不可!”可怜璞玉已是筋骨酸疼,又经这番痛打,直疼得半死,但她知道越喊,打得越重,只得咬牙忍耐,宛转呻吟。幸而胖妇对这种钱树略有珍惜之意,见打到分际,就装好人夺去木棍,把过铁推出,又对璞玉劝慰许多言语,也自退出。
璞玉将被蒙头,哭了半晌。在伤心绝望之中,正将昏昏睡去,忽闻身旁窸窣有声,随觉被角微微一动,有只颤抖的小手儿,探入被中,抓住自己的左臂。璞玉猛一睁眼,就是自己的爱子石头,正在炕前,焦黄的小脸儿正掬着满面愁容,两眶热泪,向自己望着。璞玉心痛如剜,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细瘦胳膊。石头眶中的泪,如泉涌下,嘴唇颤了半晌,只叫出一个娘字。璞玉也把嘴唇动了几动,似乎心中有话,却说不出来,结果都变了热泪,由眼中流出。在泪光模糊中,忽见石头额上肿了一个很大疙疸,不由指着问怎么了。石头只作了个手势,告诉是被胖妇打的,好似并不以自己为意,只抚摩着母亲臂上的伤痕,凄凄地道:“娘,他们又打你了?娘,还疼么?”璞玉听了这两句,直似每字都化成利箭,刺入心房,双眼一闭,几乎昏晕过去。过了半晌,直不敢再张眼看他。心中也说不出是悲,是恨,是愧,是悔,只觉自己没脸再看孩子,更不配承受孩子这样天性的爱。这时石头伏在娘的臂上,低声抽咽着,又哀哀叫道:“娘,咱们走吧!他们尽打你,咱们还回老家去,离开他们吧!”璞玉猛然睁开眼,流泪叹道:“我的儿,咱们哪还有家!你别说傻话……”说着忽见石头将脸儿贴在自己臂上,恰挨着臂上一块红色的痕迹。猛想起这是昨夜被那混账客人吮咂的一抹春痕,也是自己受辱丧耻的亲供,如何能使孩子看见和接触,就急忙缩入衾中,将眼望着石头,只有叹息。却见他瘦得不成样儿,下颏尖得如同圆锥形,颊部内陷,只眼儿放大许多,但已失了精神,眸珠也变成黄色,两边太阳穴,也都凹陷,和两颊两眼,合成六块盆地,而把颧骨和鼻子,显得特高,真成了三座高山了。璞玉看着,忽然心中打了冷战,猛想起她向来没有想到的事,这是她第一次看出石头的极瘦失形,而触起危险的思想,感到作母亲的责任,而害起怕来。痴视半晌,才挣扎着要开口询问他有何病痛,石头已又颤声问道:“娘,我这个爹爹怎么一点也不疼我,又总打你呢?咱们还找那个爹爹去行不行?”璞玉又似中了一箭,瞪着眼答不出话。石头还以为母亲不解他的话,又接着道:“我说的是早先那个瞎眼的爹爹,他多么疼我们,娘带我们找他去吧!”璞玉听了,好似在一秒钟内,脸上挨了一万个嘴巴,这才明白小儿纯洁之心,至今并未忘记他生身的父亲。自己近来昏天黑地,竟久已没想起残废的故夫了!如今听了孩子的话,直觉愧恨欲死,望着石头,直要高喊我就为背叛你们的父亲,才遭这样报应!还连累了你们,现在他想必早死了,叫我上哪里找他去!他若活着,我就把你们交给他,自己跳大河死了!但心里想喊,口里却喊不出,只剩了流泪,半晌才说道:“你别说这个,若有你那个爹爹,我们又何致受这罪啊!”璞玉说完,猛觉所言太对不住良心,随又找补一句道:“反正是我该死,毁苦了你们了!”石头听了母亲的话,觉得莫明其妙,一怔神儿,又抽咽起来。
却不知怎的呛住了气,咳嗽两声,咳出一口痰沫,落在炕边,恐怕璞玉憎嫌,急忙用手抹去,又举起手来拭眼。璞玉猛见他的小手指上,带着一缕鲜红,还以为他在什么时候割破手指,及至注目一看,原来是痰沫中隐着血丝,手指却毫无损伤,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赤身露体,由被中直跳出来,抓住石头的手,叫道:“这是什么?你怎么了?我的儿,你怎么了?”叫着又伏身炕沿,伸手由地下把石头方才吐的痰抓起来再看,见里面血丝更多,瞪着眼又问石头几时吐了这个。石头并不知她为何如此惊惶,毫不着意的答道:“好些日子了。”璞玉一听,立时外面的四肢百体,里面的五脏六腑,都似被冰冻住,知道这个爱子,在自己堕落之际,疏忽之中,竟已因饥寒忧苦,得了不易活命的病,自己的罪孽,实已无可挽救了。五六岁的孩子,得这样的病,本来少见,可是世上五六岁孩子受他这样的苦,更是少见,这孩子若是死了,简直是我亲手杀的!以前曾见过几个得这病的小儿,却不治而死,可是我就看着孩子等死么?现在我豁出死去,也得给他医治,把我一条命,换他一条命也是情愿。
但一想到自己正在过铁的手里,哪有力量给他治病,一阵焦急,忍不住一头撞在炕上,疯了也似的打着滚儿,自抽着嘴巴叫道:“老天!老天!我前世缺了什么德行,今生尽遇这样事呀?老天爷快叫我死了吧!我可受不住了。”她这一喊叫,吓得石头魂飞魄散,也随着尖声喊娘。
东房中的过铁和胖妇听见,道以为她寻思着不甘受责,有意撒泼,就又带着木棍赶来。进门见璞玉在炕上赤身打滚,石头在地下哭叫如狂,却吃了一惊。胖妇忙按住璞玉,问她为什么。璞玉见胖妇和过铁,忽然跳下了炕,跪在地下叫道:“你们积德,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忘不了你们的好处,叫我怎样报答都成,你们救救吧!”胖妇和过铁对笑了一下,都觉莫明其妙,胖妇就问道:“你这样发疯似的,倒是为着什么?”璞玉指着石头道:“你们看,他现在得了痨病,这样小孩子吐血,眼看小命儿就完,可怜孩子跟我受苦受难,直到今天,我不能看着他死,你们借给我点钱,好请医生调治,我从此……我从此多给你们挣钱……”
胖妇听了,只望着过铁,过铁把嘴一撇道:“你真是阔家出身,张口就请医生吃药,可知道那是财主的事,凭咱们也得配!我活到今天,就没吃过药,这么点的小崽儿,还妈的请医生呢,看他死了顶好,你倒得清净。何况一点小病也死不了人,我小时上城墙摘酸枣儿,从半空摔下七窍流血,还没死了呢!”
璞玉听着,心中暗骂你当然死不了,你还留着命等造孽呢!但口中却仍哀哀央告,还盼万一能动他的恻隐之心,于绝望中生出希望,人到难处,都难免有此情形。其实她的理智,早已判定无用了。果然,过铁又哼了一声,说了句:“我没这闲钱填老鼠窟窿。”便自走出去了。胖妇又装好人,将璞玉扶上炕去,一面辟解石头并非痨病,不久可以痊愈,一面自告奋勇许着自上药店代觅些偏方成药,给他服用,劝慰一会儿,也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