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这时越向后退,丁二羊越向前侵,把两只红眼直瞪着她,大嘴斜张,好似恨不得一口吞下去。那身上的汗腥泥臭,一阵阵扑入璞玉鼻官,使她不敢抬头,不敢喘息。丁二羊张着蒲扇般的大手,要向她脸上抚摩,璞玉忙用手遮拦,叫道:“你这人……老实点成不成!”丁二羊乘势捏住她的手,丑笑道:“我花了五块钱,怎么还不叫我摸啊!”璞玉知道自己遭劫在数,在数难逃,也拼出去了,就没好气的道:“你是花了五块钱,不能叫你白花,且坐在那边椅上等着,这时不能动手动脚。”那丁二羊听了,似乎有气,但看着璞玉娇嗔模样儿,又似因为爱迷了魂,不忍不听从命令,就逡巡立起道:“我的人儿,你别生气,我都依你。”说着才恋恋不舍的退到椅上坐下。这时胖妇也提着茶壶进来,放在桌上,又像欺侮老赶似的,把应给纸烟减半,只拿出五支。丁二羊喜滋滋的拿起纸烟,自己燃着狂吸,每吸一口,便把头儿一缩,眼儿一闭,吸完还要吧哒几下嘴,随即张开嘴哈的一声,似乎表示他的善于享受。同时又端起胖妇新替他斟的茶,送到口边,也不管热不热,就仰首而尽。看那样儿,好似喉咙特别宽阔,能容整碗茶一拥而下,几成水球,砸得脏腑都咕咚一响。璞玉瞧着他的粗蠢动作,更为厌惧。胖妇却只笑视不语,立了一会儿,就向他道:“二爷不吃点心了么?”丁二羊摇头,用手把肚子一拍道:“我是吃饱了来的,在一家包子铺,六壶白干五十烫面饺,都在这里了。”胖妇笑道:“好,那么你早歇着吧。”又向璞玉说了声“好生伺候丁二爷”,便倒带上房门,走出去了。
丁二羊自己坐着吸了两支烟,喝了半壶茶,眼睛一直望着璞玉,似乎说话,又不知该怎样说。憋了半晌,忽然赶鸡似的,把双手向璞玉扬一扬叫道:“喂我说,人家都走了,咱们也该着……不离了吧?”璞玉没有理他,仍低头呆坐。心中打定主意,对这魔难星既已无法逃避,只有竭力拖延,能拖得一时,便可少受一时苦恼。但丁二羊哪能容她尽自因循,见她不理,就立起来,又凑到床边,叫了声:“我的人儿,怎么不说话呀?”就向前一扑,把她抱住。璞玉鼻中又闻得那可怕的恶味,想要后退,已无余地,不由急得叫道:“你等等儿,你别闹,我这时不大好过。”丁二羊听了,似乎大吃一惊,松开手说道:“你不好过?有病啊?”璞玉顺着他的口气,点了点头。丁二羊却烦恼得把脸变成三角形,嘴歪到左颊上,将左眼挤得紧闭,举手搔着头,咂着牙缝儿,自言自语道:“我说呢,花了这些大洋钱,她怎么会不理我,原来她有病。这不该着我倒霉!”说着又问道:“你有什么病呀?”璞玉见他听了自己不合规例的推托言语,竟不生气,只于有些失望,觉得这人倒是憨厚,绝非狡恶一流。不由心中有些抱歉,但终因嫌恶太甚,就仍说谎道:“我肚子疼,头也晕,心里还发慌。”丁二羊听一句,皱一皱眉,苦着脸儿说道:“这简直不成了,我……我……我算是庄家老不认识表,走了外国字儿。”说着垂头丧气,走回椅边坐下,又点了支纸烟,吸着叹气。
璞玉看着,心想这人太直心眼儿了,一听我说有病,竟自听信,并不知自己这份形态,足以惹人厌恶,因而疑心我是推托,而且也没为他已花的钱主张权利,向我说理,或是强迫。但看他的样儿,又岂是容易得到五块钱的,怎能白花了不在乎?只想他憋出绝着儿,要向胖妇退洋,那就要害苦我了。想着就用话着补他道:“丁二爷,你别憋拗,过会儿我也许好些,自然得伺候你。就是不好,往后日子也长着呢,终久有补付你的时候。”丁二羊摇头摆手,外带吁气的叹道:“咳,别提往后,我就是这一回了,难道还总有拾皮夹的运气呀?”璞玉听着一怔,就道:“什么话,别玩笑咧!”丁二羊拍手打掌的道:“怎么是玩笑,玩笑的是三孙子,我说的实话。不瞒你说,今天我拉了个座儿,丢下皮夹在箱上,我本打算追去还他,可是想到这座儿在路上骂我,下车又不多给一个大,白叫我说了好几句费心,就改主意自己留下受用,发个小财儿了。等到打开一看,哪知里面尽是零碎纸片,只有十块多钱。我一想,十多块也够乐两天的,就回厂子交车,把这事对伙伴一说,他们都讹我请客,没法子就请吧。连酒带菜,花了我两三块,喝完了,我就要出来寻个娘儿们睡一夜,可是这回既有洋钱,总得寻个像样儿的,不能再像先前只跑落马湖了。伙伴说你上高处地方,得有衣履儿,至不济也得长衣服;若这样短打着去,人家瞧不起你,花钱也没乐儿。我一想这理儿不错,无奈我干这行业,和长袍子没缘,热天用不着,冬天冷了,吃二两酒就是棉袍,四两酒就是大皮袄,再说也赚不出钱来买呀!这时用着,只向同人借吧。问遍我们厂子,只王小老有件棉袍,无奈身量本小,只得凑合着,把袖管撕破了才穿上。王小老真狠,还讹了我一块钱,作棉袍的租钱,我咬牙吃亏就为今天这个乐儿。想不到奔了你来,你正有病。咳咳!说什么往后补我,我这一辈子也未必再进你这门儿下。”说着从腰内取出皮夹,倒提着抖了两下,由里面落下一张单元钞票,几张角票还有一匣大拇指牌的劣等纸烟。
他拿起望着叹息道:“你看,我为你都家产尽绝了,这还剩块儿钱就连皮夹卖了,也不够再来一回的。咳!我不怨你,只怨我的运气。要在别处,我早翻脸闹着退钱了,对你我不那么办。反正今天总算跟你见了面,睡在一间屋里,也不枉爱了你一场。完了,你睡吧,我算在你这里寻个宿儿,天亮就滚蛋。”璞玉听着,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就问道:“你太好心眼儿了,我实对不过你。可是,咱们这是头回见面,你怎说爱了我一场?”丁二羊道:“你哪知道,前半个来月,有一天我拉了个座儿到你们这儿,隔着门看见你在院里站着,座儿向你叫老二,你和他抚抱着进屋去了。我才知道这院是暗门子,爱上你的俊模样,心想这样画儿似的大美人儿,能搂上一宿,这一世真不白来。可是我明白,这是妄想,拉车的哪配往这地方迈腿啊!无奈我明白摸不着,却总放不下,每逢走到这溜儿,定要绕弯从这胡同穿过,可恨你们大门总是掩着,总也瞧不见你了。今天得了这笔外财,所以忙不迭的跑了来,实指望……咳咳!你想我若不是早爱上你就肯花这些大洋钱咧?现在……现在我是养汉老婆叫****了,心里难过,口里说不得。”
璞玉听着,觉得这人确是诚恳爱上自己,不由深为感动。璞玉心想这人外面粗鲁,心里竟这样老实得可怜。我自落到此中,受尽欺侮,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花了够数的钱,我都不能拒绝,而来的人十有九个都是刁恶凶横,恨不得把人欺凌死了方才痛快,但我都忍气吞声,不敢稍为得罪。今天来的丁二羊,我只为恶他污秽,所以托言有病,只想拖延少时。哪知他竟信以为真,本着原来爱我的心情,居然慷慨豁免了我的应尽义务,可是他的买笑金,是一世再得不着二回的。璞玉想着,心中不由更为自歉,觉得自己身体曾供多人蹂躏,向不敢稍有违言,今天却单独欺侮这好心的老实人,使他白花了永难再得的巨资,问心已然有愧。何况其他来嫖的人,不过把我作玩笑之资,泄欲之具,却都能满意而去,今天这个真心爱我,希望好久的人,倒因为好心受了拒绝,这如何说得下去?璞玉越想越觉不忍,一时心动,好似忘了丁二羊的可厌,就打算销假视事,以求无忝职守,便向丁二羊点了点头道:“你倒是好心,我真不想……现在我觉得好些了,你……”
话未说完,忽听东厢房中石头忽然咳嗽大发,那声音直好似破竹相磨,越来越甚,一声紧接一声,听着直疑将要憋死,令人喘不出气,又加其音空然,好似腹内脏腑已经消失。璞玉听着,立刻把精神移到石头身上,双眉紧皱,把一颗心都揪起来,不但底下的话忘了说,连丁二羊的存在也忘了。丁二羊因为全神都注在她身上,并没听见外间的声息,见她突然变色住口,不知何故,愕视半晌,才道:“你说叫我怎样啊?”璞玉仍不理他,直到听得石头咳声渐止,丁二羊已又问了两三遍,她这时的心情已为忧烦所扰,只顾关心儿子,不暇再垂怜丁二羊了,就改口说道:“我是叫你……你尽坐着多么累啊,上炕睡吧!这儿有被子。”说着向旁边被叠一指。丁二羊道:“我睡,你呢?”璞玉道:“我这毛病,只怕躺下更难过,再坐会儿等好些再睡。”
丁二羊初听着她的语气,以为有望,这时听完她的话,又觉爽然若失,无精打采的打了个呵欠,移到炕边道:“我也不大困,陪你坐会儿吧!”璞玉道:“你也累了,躺下照样说话儿。”丁二羊听了,这才头向里躺下,把脚悬在炕沿以外。璞玉叫他脱了鞋子睡好,丁二羊执意不肯,只拉过幅被子,盖在身上。料想他必有不能脱鞋的理由,不是里面少了一层,便是袜子破得不能见人,璞玉也不勉强,就寻话和他谈说。丁二羊没有别话可说,只问璞玉多大岁数,混了几年,家里有什么人。璞玉心中虽怜他老实,但因一瞧他的腌脏面目,便不自禁的生出反感,只可把目光避开,仅用言语酬答,倒感觉一种朋友似的亲切之味。渐渐又谈到璞玉的病,丁二羊问道:“那胖娘们定是老鸨子了?你今天不舒服,她可知道?”璞玉漫应道:“我难过有好几天了,她怎会不知道!”丁二羊道:“她既知道,怎还让你接客呢?”璞玉叹了一声道:“她只认得钱,还管我病不病!”丁二羊道:“她收了人家的钱,你却不能伺候,那不要闹吵子么?”璞玉道:“也不会闹吵子,左不过我遭殃。她收了钱,我莫说有病,就是死了,也得伺候。今天是二爷你好脾气,可怜我,我才得将养一天,若是别人,凭什么白花钱?早闹翻天了。”丁二羊叹了口气道:“可怜,可怜!我原先只道世上最可怜的,数我们车夫了,为奔两顿饭,不管冬天夏天,都得舍命的跑。热天跑得火气攻心,一个跟头栽倒,就算小命玩完;冷天呢,没座的时候,在街上能冻成银鱼,有了座儿,拉起一跑,又暖和过了头,通身大汗直流,到地方一歇立刻衣服都成了冰片,冰得难受,还须上僻静地,把冰片挫下来,你想这是什么罪过儿!可是若有两天进项不错,就可以歇天工,玩玩乐乐谁也不能管。你们……”他方说到这里,忽见璞玉摆手,就住口不语。
原来,这时石头又咳嗽起来了,比方才更加厉害,一声咳嗽,半晌缓不过气,直似已经断了呼吸。但过一会又嗷的声回过了气,重新再咳嗽,再噎气,而且声音愈来愈粗,好似喉咙都已干裂。不但母子连心的璞玉,听得抓耳搔腮,就是丁二羊,也听得好生难过,就问道:“这是谁啊?”璞玉摇头不语。他又道:“怎么那屋的人都睡死了,咳嗽到这样,怎不给他点水喝?”璞玉听着,更觉心如刀搅,将手掩住了眼。正在这时,忽听东房中过铁大声骂道:“小死鬼,该死不死!半夜三更搅我睡不着,再不忍着点儿,我下去把你踢死!”但石头哪里忍得住,在被警告以后,倒更嗽得重了。胖妇也被吵醒,好似要以骂詈代药物,给石头治病,和过铁一递一声骂个不休。璞玉紧紧抱住了头,通身抖战。丁二羊却发恨骂道:“这是哪儿的一对狼心爹娘,孩子病到这样,一点不管,反倒混骂,真******少有!”璞玉听他把石头当作胖妇的孩子,心里更为难过。哪知正在这时,忽听胖妇叫道:“小死鬼,还不住声,诚心搅我呀!你下地把他踢出去。”璞玉听着,好比有人要来踢她,还加害怕,身上连打冷战,心里只祷告上天保佑,叫过铁莫依胖妇所言,真把石头踢出门。岂料过铁怎敢违背胖妇的命令,只听噗咚跳下炕来,趿着鞋走了两步,随闻石头嗷嗷的连连哀号了三四声。虽不知被踢被打,但听着叫号,便知他痛楚甚重。不过没听见开门,想是过铁只加以责打,却未逐出门外,还算大慈大悲。但璞玉在听得石头惨号之时,便已肝肠痛断,猛一昏晕,便栽倒在炕上。及至悠悠醒转,只觉身体已被人抱住。张眼瞧见丁二羊的脸,丁二羊用惊愕的眼光,望着她问道:“你怎么了?”璞玉只摇了摇头,却不住泪如雨下。丁二羊道:“我明白点儿了,那咳嗽的小孩子是你什么人?”璞玉不答,仍倾耳再听着外面。但这时石头倒似因为号叫几声,呼吸通顺了些,咳嗽渐渐减轻,过铁胖妇也不再骂了。丁二羊又问道:“你一定有难处,那孩子倒是你什么人,你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你。”璞玉摇头啜泣着道:“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丁二羊听了,伸手搔着头皮,龇牙咧嘴作了许多丑样儿,才又道:“是的,不错的,我一个穷拉车的,怎能帮得了你!不过你也可以对我说了,万一碰巧了我能成呢?告诉你,相好的,穷人没有什么出手儿的,只有一条穷命,可是你别瞧不起这条穷命,只要拼出去,还是没遮拦!现在我明白你是受老鸨的气。你当除了阔大爷替你赎身,别人救不了你?相好的别小瞧人,我姓丁的要是一把刀捅进老鸨子肚里,你照样可以逃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