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西房中的璞玉,初因过铁要求领走,惊得半死,她已认为绝望了,不料凭空出来了马二成,把过铁制服。又声言璞玉归他管领,自有处置,并且警告过铁说,以后无论璞玉落到哪里,不许登门搅扰。璞玉由这几句话中,直感到出水火而登衽席的滋味,心中突生无限希望,认定马二成所以作此警告,必是和丁二羊预先有约,他现在图谋成功,预备践约行事,若非把我嫁给丁二羊,就是释放我任令自由,反正他不要留我在这里了,否则何必对过铁有那样的交代呢?璞玉越想越有把握,觉得即将逃出苦海,不由心花怒放。但只想到丁二羊所以为自己谋图奔走,当然希望得我为妻,我既受他拯救之恩,怎好拒绝?而且有二成代他作主,更容不得我自己。只是他那副模样,又是车夫,嫁他实在不可心意,而且我一人天生苦命,拼着跟他吃糠咽菜,也认了命,可怜两个孩子,难道从此总这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永远苦下去?再说我这次苦心焦思想逃出去,并不是为着自己,是为着过铁夫妇不给孩子治病,怕把孩子耽误死了,所以想逃到外面设法救他,如今我若嫁了丁二羊,他又哪有能力给孩子治病。想着又愁上心来,为难许久。最后自思,现时虑不得许多,只得暂求逃出这污秽之区,脱却恶人羁绊,再作道理。好在我此身已污,无所顾惜,就仍拼着我的身体,换回银钱挽救石头性命也罢!璞玉近日饱经忧患,哭泣时候很少,但这时好希望到来,将要脱离苦境,她反而感觉来日艰难,心中酸痛,伏枕饮泣,直到天明。
及至红日东升,那东房里的胖妇,便已起来,在院中喊叫璞玉出去生火烧水,代为伺候马二成,她自己出门去请医生。将出门时,向马二成问苏先生的住址,马二成说了地名道:“路儿很远,他住的地方又偏僻,你去了未必找得着,不如另托个人去。”胖妇道:“托谁去呢?”马二成道:“你上南斜街中间我开的车厂里,寻一个拉车的名叫丁二羊,提我的话,叫他去用车把苏先生接到这里来,我和他还有话。这时候他还没出车,你快去必遇得上。”胖妇听着哦了一声道:“丁二羊?这人可是电线杆一样的瘦长子?还是我们老二的客呢!”马二成道:“对了,正是他,你先去吧,回来再说。”胖妇应声出门而去。
璞玉听着,心想丁二羊不久便要到来,自己的命运也即将判定,料着丁二羊来时,马二成必然唤他近前,对他说现在我已然大功成就,人财两得,你有荐引之功,就把这璞玉送给你吧,丁二羊也必然叫我拜谢马二成,然后带着孩子一同出离这个院门,只是今夜将住到何处呢?以后的境遇是否便能好些呢?
璞玉痴痴的想了半晌,炉上的水已经沸了,忙冲好了茶,送入东房。见马二成正使着被叠,半躺半卧,璞玉这时已把他看做穷途的救星,就把茶放下,斟了一碗,送到近前,说了声:“二爷喝茶。”马二成点点头,举目上下对她端详,好似商人仔细观察货品优劣似的,随即笑了笑道:“老二你真不错,现在你知道已经归我了,我已经替你打算好道儿,绝不会错待你。”璞玉听着,还当他有相拯之意,就道:“谢谢二爷,我永远忘不了二爷好处!”马二成笑了笑说:“好吧,我现在身上受伤,没有精神,等好些还有正经话同你说呢。”璞玉听着他的话,又觉有些可疑,就唯唯退出。心想马二成既然唤丁二羊来,料是要发落他和我的事,似乎今天我就可离此走了,但这时马二成在说过已经替我安排好道儿,不会错待我,以后又说等他病好些,还有话和我说,他的病几时好呢?莫非这里面还含着别的意思么?但又转想:也许马二成所谓病好些,是指着医生调治敷药以后,所谓有话说,就是指着发放我呢!璞玉想着,狐疑不定。
过了一会儿,胖妇回来,向马二成报告业已寻着丁二羊,教他接苏先生去了。这时大家一齐翘首等待,不过胖妇和马二成等的是大夫,璞玉等的却是丁二羊罢了。
再过约摸一点钟,外面有人敲门,是丁二羊的声音,高喊:“先生来了!”胖妇忙出来将先生迎入房中,璞玉瞧那苏先生,是个驼背,心想他的灵妙手术,何以不治自己?及至先生进到房内,璞玉知道胖妇此际必无暇注意外面,就悄悄走到门口,向外一看,只见丁二羊正立在门外,用破巾拭汗,也向门内窥视。看见璞玉,就低问:“怎样了?”璞玉道:“你不知道么?”丁二羊道:“我没上这儿来,怎么知道?”璞玉道:“告诉你,过铁已经被马二成打跑,你当初打算的都办到了。”
璞玉随说随把眼打量他,只见丁二羊身上已换了季,那捆仙绳似的小棉袍已不见了,腿上也不是一棉一夹的套裤,却换了一身灰色的军装,这军装是从破摊上买的,除去上面的铜扣,另用麻绳系成小疙疸,当作钮子,就成了便衣,但也已破烂不堪,通身都是蓝黑色的补丁。脸上的泥,头上的发,都和初见时一样,好似从那日至今,他并未洗面剪发。而且他才从远处跑来,全身流汗,头上腾腾冒白烟,身上衣服,都被汗蒸得发散霉湿的臭气。璞玉在二尺外闻着,都觉刺鼻恶心,不由又想到自己的将来,这眼前污秽丑陋的男子,眼看就要成为自己丈夫,真觉有些委屈。
那丁二羊闻听璞玉报告的话,忽地凑近一步,向她问道:“你说马二成把过铁赶跑了,那可好呀!我得给他道喜。”说着就往里奔。璞玉拦住道:“这时他正治着病呢。我问你句要紧的话,当初你跟马二成怎么说的?”丁二羊一翻眼儿道:“什么怎么说的?”璞玉道:“就是关着我的事。”丁二羊道:“我没跟他提你,只告诉他说这里有个胖娘儿们很有油水,是个大号钱柜,顶门的又少名无姓,你去了准可手到擒来,稳吃三注,他听了我的话,过两天就来了。”璞玉才知自己猜得完全错了,不由皱眉道:“你怎么不把我的事早同他说好了呢?”丁二羊大咧咧地道:“那还用说,我指引门路叫他人财两得,是多么大的功劳!他一定得报答我。我什么也不要,只叫他把你娘儿三个放走,那还有个不成?”璞玉听着,觉得未必可靠,但又想他与马二成厮熟,也许深知性情,才说得这样有把握,不由也提起希望,就道:“我们娘儿三个,都指望着你了,你多给尽些心吧。”丁二羊连说:“没有说的,你承好儿吧!”说着就走进门,直奔东房窗下。由窗户向内看见苏先生正替马二成敷药,胖妇在旁奔走伺候,情形正在紧张,知道不能进去,就立着等候。璞玉因在胖妇耳目之下,倒不便和他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苏先生调治完毕,告辞而出,胖妇送出,见了二羊立在院中,就说:“你还送先生回去吧!”那苏先生让说:“距此不远的毛家大院,有个开落子馆的陆三,被人把腿打折了,派人请我。我昨儿看了一趟,今儿还得去换药,路儿很近,走了去就成,不必用车送了。”这位苏先生倒真为名士派头,居然安步当车不端架子,然而他比那班出门必坐汽车的架子名医,不但声名高到百倍,连收入也多到不可以道里计呢!胖妇似乎知道先生不拘小节,说了声:“那么我就不叫车送了。”又问道:“这个陆三不是外号叫‘小刀子’的陆三么?怎么叫人给栽了?”
苏先生笑道:“别提了,简直是笑话!他今年在南市三等窑子里,姘上个小亲家儿,打得别提多热。陆三醋劲太大,只怕女的再热别人,跟他变心。可是那小亲家儿身上背着很大的账,不能不接客挣钱,她跟陆三也真有样儿,每逢留佳客必得先叫陆三过眼,叫留才留,陆三瞧着客人麻疤粗丑,才叫她留,稍为像人的,都给驳出去。既是这样,陆三还不放心,每逢客人睡过了天亮,他就疑惑亲家多给客人好处,先站在窗外骂闲杂儿。客人若是不理,他就拿出小刀子伸进窗户里面,乱耍一气,客人自然都吓跑了。这样也非止一日,哪知因此得罪一位恶人,安心收拾他。前日约会五六个同伙,分头到那窑子里挑人儿住下,等到天亮,陆三又一耍小刀子,这些人一涌而出,揍了他一顿,又把腿垫在门坎上,用大棍打折,就都逃散了。”胖妇似乎认识那个陆三,闻言笑了一阵道:“那小子也该遇见这样报应,打折了腿,还是便宜他!”苏先生听了,瞧瞧胖妇,一语未发,就告辞走出去了。
胖妇回头看着丁二羊,好像想起他曾在璞玉房中住过一次,因而悟到自己和马二成的姻缘,必是由他牵合,就笑着叫了声:“丁二爷!”丁二羊倒有些手足无措,口中吃吃半晌,才回称了一声:“内掌柜,你别这么称呼。”胖妇咯咯笑着回房去了。
须臾就听马二成在房内叫:“丁二羊!”丁二羊应声而入。璞玉料着马二成唤丁二羊入室,必是发落自己的事,正是生死关头,怎不关心。就溜到窗下窃听,只闻丁二羊进门便叫:“掌柜的!你可好呀?给你道喜呀!”马二成答道:“伙计,你多辛苦了!”丁二羊又说了句:“不辛苦。”就怔住没话。马二成似乎吩咐胖妇,叫取出十元钱,随又高声道:“二羊,这儿有十块钱,你带着花,我也不必明说,咱们心里分吧。”丁二羊咳嗽一声道:“谢谢掌柜,我不要钱。”马二成似乎疑惑他是客气,又说道:“钱是太少,好在日子长着呢,你收下吧!”丁二羊半晌不语,忽然怔孤丁地说道:“不,我不要!我只求你档子事。这西屋的老二,你叫她带孩子走吧,她娘儿们也怪可怜的。”他这几句话说出,房中立刻显出异常静寂,但空气却紧张起来,似乎三个人都在互相瞪着眼儿。
正在这时,忽听马二成哈哈大笑道:“二羊,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想起来的?谁叫你来说的?”丁二羊吃吃地道:“这是我们早定的约会。”马二成道:“你跟谁定的约会?”丁二羊道:“就是跟那个老二呀!起头儿我不是住她一夜,她说的别提多苦,又有一个孩子害病要死,央告我想法救她出去。我一阵心血来潮,想起掌柜的你来,只盼着你来了赶跑那个过铁,就可以把她们娘儿们放了。可是我当时没跟你说,本来这是小事一段,你瞧着我送信儿这点功劳,就是现在求你,你也没个不答应。”马二成听着,“哦”了一声道:“我才明白,原来这么回事。好吧!这事我早打算定了,不用你管,现在你且拿着钱走吧。”丁二羊又说:“我不要钱。”马二成道:“你再推辞我就恼了!”丁二羊无可奈何,把钱收下,又嗫嚅道:“你可一定放老二走啊?”马二成道:“好,我准对得过你这片好心,叫老二到了好处。她那样人才,在这地方混,本来委屈她。不出今天,我准叫她出去。”丁二羊听着,以为他已答应放璞玉走了,就道:“你可一定放她呀!”马二成道:“你放心,绝没错儿!我也不留你了。”
丁二羊就退了出来。璞玉在外,却听出马二成语意含混了,心中忽然忧虑,就迎着丁二羊要和他说话,却见胖妇把丁二羊送出,吓得急忙闪在一边,想说话也不敢了。丁二羊却以为大功告成,并且已走了明路,就大声向璞玉道:“马二爷已经答应放你走了。你出去若有用我地方,就上车厂去找我,我一定帮你。”随把车厂地址和他常停车地方说了,又问用钱不用。璞玉心内又慌又急,只有摇头,偷送眼色。丁二羊看着,却以为璞玉是对他客气,就把手中的钱分出五元,递给璞玉道:“你先带着花吧,我听你的信儿。”说着就走出门去。璞玉当着胖妇不敢唤他,而且知道唤住他也不敢实诉心事,只得眼巴巴的望着他走了。
胖妇送出丁二羊,关上门回来,望着璞玉一笑,就回入东房,和马二成喁喁细语,直说了好久。到午饭时候,璞玉做好了饭,大家吃过,胖妇出门去了一趟,半晌才回来。
又过一会儿,马二成忽令胖妇将璞玉唤入房中,马二成对她蔼然和气,连让她坐下,才含笑说道:“我的事你自然全看见了,你的事我也知道个大约摸儿。你当初是遭过铁骗了来的,现在因为孩子害病,不愿意混了,打算出去。丁二羊方才已告诉我,他真是个好人,因为救你,才把我架到这儿来。难为他一个粗汉,有这份儿心机,真是难得。我已许着放你出去了。”
璞玉听到这里,急忙立起道谢,但只说出“谢谢”二字,马二成已接着问道:“不过你出去可有地方投奔么?”璞玉摇头说道:“没有。”马二成又问:“可有钱给孩子治病么?”璞玉仍是摇头,马二成道:“你没处投奔,又没有钱花,那可怎么办呢?哦,我明白了,你是把这里当作火坑,只想先逃出去再作道理?”璞玉听他这样说,就不敢答言,马二成似乎思索了一下,又道:“你也太可怜了,出去只怕更要受罪。我想……你这一出去,自然不想再混了?”璞玉点头,马二成道:“那么就得寻个一夫一主,嫁人过日子了?”璞玉道:“我就是仗着两只手,也可以对付着吃饭,好在以前受惯穷了。”
马二成笑道:“那也不是久计呀!我倒想起个法儿,在你身上作件好事吧。我虽然吃着缺德的饭,可是遇机会也得作些积德的事,好给将来留路儿。现在你既不愿再在这里,我也不愿再留你在这里。过铁那小子没皮没脸,诡计多端只怕他仍不死心,还要算计你,若再被他算计了去,你永世也逃不出来了,所以你既不便住在这里,自己单身出去,也怕叫他捉着。我想先把你送到个清静地方住着,我一面请人给你孩子治病,一面替你找个合式的主儿,等找着了,你带着孩子一嫁人,那就算我成全你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