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成又道:“你别觉着我是干这个的,哪会有好道儿?恐怕将来仍把你给个不三不四的人,难免再落火坑。你要明白,我干的行业虽然不大正经,可是正经朋友多着呢!官面儿交得更宽,等我身上好些,出去一托朋友,准可以给你找个像样的主儿,反正我既成全你,准成全你到底,要不然也对不过丁二羊啊!”璞玉听着,自然十分欣喜感激。但因他的用心太善,说话太甜,又有些犯了疑心,觉得他行事狠毒刻薄,这几日对过铁已看出来了,何以会对我特别善心,既暂且养着我代找主儿,又出钱替我孩子治病?再看丁二羊帮他得到胖妇和偌大财产,他才只酬谢了十块钱,对我竟肯舍这样大注儿,这里面莫非有些靠不住吧?我不要贪图便宜,反受了害,不如辞谢了他,自己先远走高飞为妙。想着就道:“谢谢二爷!二爷太好心眼儿了。不过你既放了我,我不能替你挣钱,怎忍再破费您,您不如……”
马二成不等她说完,已摆手道:“你不用客气,这也破费不到我身上,我不过先垫出钱来养活你们,并且替孩子治病,将来自有人还我。”璞玉道:“谁还您呢?”马二成道:“告诉你吧,我心里已经有数儿了。因为我有个好朋友,原在本地警察局作事,现在调到外县去了,他已经三十来岁,还打着光棍儿,早已托我替说个家小,可惜总没遇合适的。现在我打算把你给他撮合,明儿写信叫他回来,跟你见个面儿。两下都合意,姻缘成就,我就讹他一下,他身份很不低,又有点钱儿,就是不多给我,反正在你身上垫的,他不能不认头还哪!”说着哈哈大笑。
璞玉听着,才有些信了。知道这等人虽然狡诈,但为着互相利用,对朋友有时也很热心。也许他真有位官面朋友,托他张罗亲事,他就打算把我送人情,给那朋友撮合,预备事成以后,向那朋友索要酬劳。反正他是无利不早起的,若没有便宜,他怎肯放我出火坑,并且下本儿养着我?璞玉这样一想,不觉信了马二成的话。又想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作事谋生,实在不易,自以嫁人为宜。马二成替我作媒,也许有他的私心,但我借此机会,逃出苦海,从此得着归宿,也正歪打正着。只是依他嫁那官面的人,未免对不住丁二羊,好在我对丁二羊没有嫁娶之约,不为负义,至于他的恩德,尽有他法可以报答。只是马二成所说这位朋友,不知是何等样人?料想马二成即已赶着他交结,必然有些身份。其实我也不盼他过于高贵,我这样落过水的再嫁妇,又带着孩子,有身份的谁肯要?只当他是个巡警我也认命,总比丁二羊这拉车的强啊。
马二成见璞玉沉吟思索,就道:“你若是有什么为难,有什么犹疑,尽管直说,咱们好商量。”璞玉这时既已信了他的话,就道:“二爷替我打算的太好了,我哪还有什么犹疑!只是我这样的人,又带着两个孩子,人家……人家肯要么?”说着脸上一红。马二成哈哈笑道:“我没有金刚钻,怎敢揽瓷器?你就放心承好儿吧!只要你到了好处,别忘了我。等我几时到你们家去,你好好儿的弄几样菜,请我喝上一盅,叫你孩子叫我声干老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璞玉听了,更信任了马二成的好意,立刻发于肺腑的感激起来,不自主的跪下对他拜谢。马二成忙叫胖妇把她拉住,又和声道:“你就出去收拾收拾,预备走吧,少时有人来接你。”璞玉方欲问是谁来接,并且接到哪里去,马二成道:“我本打算叫你先上我家里去住,无奈我家人口太多,怕你不得安静,你的孩子也不得养病,只可在我一个亲戚家借了一间房子,暂且安置你们。少时我那亲戚就派人来了。你跟了他去,他一定有十分照应,连医生的事我也托给他了。我这里也跟着托人带信,催那位朋友回来,商量亲事。过三五天在朋友来到,我的伤也差不离好了,就可以操持办起事来。”
璞玉听他恳挚而又周到,不由更为感激。当下就回到房中,收拾自己和孩子东西,因为没有私财私物,只把破烂衣服,归着了一个小包裹。胖妇忽然大发善心,拿来两件旧花缎旗袍,送给璞玉道:“你带去拆改着穿吧,我的袍子很肥很大,每件改成你这样身量的旗袍,剪下的衬料拼凑拼凑,还足够孩子们的裤袄。”璞玉见她居然赠物志别,更信马二成是真心拯救自己,胖妇因自己将成马二成朋友的妻子,故而留此好感,以为日后相见之地,就谦让了两句,方才道谢收下。
胖妇这时一口一个妹妹,叫得非常热烈,又说了些以后别忘了姐姐,总要常来常往的话。璞玉唯唯答应,但心里却想我此去若能到了好处,虽然不能忘却马二成的恩德,但对于你这胖妇可不能来往,正经度日人家,怎能与你这老鸨兼暗娼的人上门呢!
胖妇正和璞玉说话,忽听外面叩门要走出去。须臾过来领了个女仆模样的人,直进东房内去了。璞玉正寻思这女仆莫非就是接我来的人,随闻胖妇在外叫唤。璞玉走出,随她进了东房,见那女仆正在地下立着,马二成指着璞玉向女仆道:“这就是二姑娘,到了你们那儿,你可好生照应,我已经托付好你主家了。”那女仆应着,就给璞玉行了个礼,称了声“二姑娘”,璞玉此际既已信赖了马二成,心中更无丝毫主张,只有任他摆布。马二成当着璞玉的面儿,先向那女仆询问她主家替璞玉预备的房舍饮食。看女仆答得十分详细,璞玉在旁听着,感觉十分满意。马二成又取出两块钱,给那女仆,托她善为照顾璞玉母子,又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可要先出去雇车?那女仆回答已雇妥在外面等着。马二成向璞玉道:“那么你就跟她去吧,过几天我伤好了,就去瞧你,商量正事。”璞玉把马二成当作好人,希望全付托在他身上,临别倒有些依依不舍,凄然说道:“您可多上心,我也没法谢您了。”马二成笑说:“用不着你托付,也不用你谢,将来自有人谢我。”说着就叫胖妇送她出去。
璞玉领着两个孩子,随那女仆出到门外,看见附近停着两辆洋车,拉车的都很精壮。那女仆让璞玉先坐上去,她要带着两个孩子共坐一辆。但那铁头不肯和生人接近,只得把他放在璞玉车上,女仆带着石头,同坐一车。璞玉向胖妇说了声:“你进去吧,改日再见。”胖妇也答了句话,没听清说的什么,却见她眼中射出一种奇怪的光,内中好似带着凶恶毒恨,而又得意。璞玉往日在被毒打以后,宛转呻吟的当儿,常见这样眼光,却不料今日在临别互相客气时,又发现了。璞玉瞧着,非常惊异,正想细瞧她的颜色,考察她的心意,无奈车子已走起来,飞驰出巷,再回头已看不见了。
璞玉心想胖妇眼光可疑,莫非含有什么歹意?不由暗自忧虑。继而细思胖妇或者仍想用我替她挣钱,不愿放我出来,但又不好违背马二成的意思,故而委屈应允,却看着我这样脱身而去,终觉不忿,才由眼光中把她的心事传达出来,若果如此,我倒可以放心,因为离开之后,她虽恨我没奈何了。想着就见车子已穿过大街,转入马路,向南而去。
不大工夫,已到了南市。璞玉在以前作女招待时,在这地方时常经过,认为是繁华而兼污秽之区,心想马二成的戚家,怎么住在这等地方?好在此间并非尽属风流薮泽,商店民宅也很多的,马二成本就干下等营生,他的亲戚,作三不管的寓公,自在情理之中。璞玉此际只为深信马二成替她作媒的话,以为他若有歹意,必然留在胖妇院中照旧赚钱。既然放我出来,就可把疑心完全打消,认为马二成的亲戚,即使并非正经人家,自己只去暂住,料无危患的。没知识的女子,真是易于哄弄。璞玉只为信任马二成,才落得方出龙潭,又入虎穴,否则这时走在路上,遇着警察一声叫喊,就可自拔于泥涂了。但是马二成所以费了千回百折,说尽巧语花言,就为着哄得她深信不疑,在途中不出枝节,若是没有绝对把握,还不敢叫她出来呢。
且说正在走着,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有如爆竹,璞玉和孩子一吓,张皇回顾,忽听得后面拉女仆的车夫,骂了声:“妈的真倒霉!我车上皮带放炮了。”璞玉这才明白车上胶皮轮已破孔撒气,眼看那车子就迟迟不能前行,璞玉的车也停住了。女仆急得顿足道:“怎么这么巧?眼看就到了,竟在这会儿放了炮!”那车夫道:“只好另叫个车子,拉你回去。我带破车回厂收拾。”女仆道:“好,你快叫吧。”
这时附近没有车子,那车夫就高声叫唤。敢情街口转角等处,停车很多,闻声都纷纷跑来。女仆抢最先跑到的,坐了上去,那车夫问拉到哪儿,女仆并不说地名,只指着拉璞玉的车夫道:“就跟他走吧,反正少不了你的钱。”那车夫拉起车子要走,却因车子闻呼而集的太多了,约有二十辆上下,许多车夫挤在一处,见生意只有一桩,已被别人捷足先登,都要掉把回去,不由互相冲撞,互相纠结,把道口阻住。内中有几个还互相骂詈,吵喊不已,璞玉等的车子,竟被阻不能行动。
璞玉正在瞧着,忽见在众车纠结的外围,有一个高瘦细长的车夫,拉着车子将车把架在肩上,两手推拽他人,也正在喝喊冲撞,不过别的车夫是要由垓心冲出重围,他却是由外面向围内挤。璞玉一眨眼间,便已看出是丁二羊,又见丁二羊也正向这边注目,似乎因为瞧见璞玉,故而要赶过来。但中间隔着许多车子,任他叫骂冲突,也过不来。正在这时,忽见由街角转过一个高身大肚的巡警,跑到众车之间,抡起木棒,向车夫头上乱打,丁二羊因在外围,首先挨了两下,急忙曳车落荒而逃。其余的车,因为互相挨挤,左窒右碍,欲逃不得,被打得嗷嗷乱叫,但逃开的车子已然不少。璞玉等的车就寻隙而行,离开了这吵嚷的地带。璞玉寻思丁二羊必是恰巧拉车走到这里,看见了我,知道已被马二成发放出来,故而想向我询问逃出下落,却被车子和巡警拦住了,我也不得跟他说话。璞玉想着,以为丁二羊等巡警把车子驱散以后,他必然还要赶来,就不住回头张望。但她的车已然转了弯,又走了很远,还不见丁二羊的影儿,璞玉以为他是赶不到了,心中倒有些怅然失望。
原来丁二羊正拉着车在街上揽座儿,忽然听见远处有喊车的声音,又见许多车夫都向同一方向奔去,他也跟在后面跑来。这本是人类求生活的本能,也是洋车夫最不好的习惯。倘若有一个人叫车,附近所有的车夫全要赶去争夺,即使隔在后面,距离甚远的,也要跟着吵嚷裹乱,并且施展破坏手段和拍卖所中捣乱分子似的,自己并不想买什么东西,却故意乱出高价,使那真心要买的多受损失。车夫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譬如有个车夫要了一角钱的最低价目,已将客人抢到手了,别的车夫就信口胡乱减价,这个说八分我去,那个说五分我拉,使那贪便宜的客人犹疑不决。但若真上那讨价五分的车,那车夫又不肯拉了。这本是无知愚民的卑鄙行为,虽然可恨,却也可怜。丁二羊久惯拉车,自然也同流合污,因为凑群起哄,不知挨了巡警多少木棒,但打不改。这时听见有人唤车,已有许多车夫闻声先去,他明知唤车的所需不过一两辆,先去的已经是太多了,自己绝无希望,但他为着习惯关系,当作解闷似的仍赶了去。及至转过街角,远远瞧见璞玉坐在车上,抱着孩子,那另一个孩子,却被一个面生老妇领着,正在唤车要走。他愕然自思,璞玉怎这样快就出来了,现在将要往哪里去?这同行的老妇又是何人?忙要赶过询问,无奈中间隔着二十多辆车子结成的防线,哪能闯个过去,他只得向缝隙中乱挤,口中直嚷借光。但旁的车夫,以为他是过去搅座儿,不但不肯相让,反倒故意遮拦,丁二羊急得乱骂。车夫对于骂街,比摩登女性口中的流行歌曲,还来得纯熟,张口即来,于是大家反口相诋。正在车相撞人相骂之际,巡警来了,车夫看见都号叫着想要逃走,但因互相纠结,欲走不得,丁二羊因为站在最外围,吃了大亏。先被巡警木棒造成了两个美术疙疸,使他因而头角峥嵘,但也占了便宜,挨两下便跑开了。巡警又向别的车夫施展手艺,车夫们各自分途奔逃,渐渐全跑没影儿,丁二羊这才可以追过,但璞玉的车已走远了。他拉着车子,如飞追去。但车夫的规矩,拉着座儿可以快跑,若只空车,就仅能徐行,一跑便犯警章。
丁二羊好容易追得望见前面两车的影儿了,忽被岗警拦住,问他为什么跑,打了两棍,方才放了。丁二羊还不敢快走,慢慢而行,直到离岗位远了,才又撒开脚跑。但跑没几步,前面又是岗位,他怕再挨打,只得先行自检,溜了过去,再展骏足。这样过了两岗,他向前看,仍不见璞玉车子。他心中着急,就不顾死活追上去,幸在一个转角地方,望见前面的影儿,他方才紧迫了几步,倏忽前面车又转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