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塘夫妇正向那妇人说明,叫把玉枝领回,身价不要偿还,那妇人正大喜拜谢。忽听玉枝一声哀呼,跑过跪倒在太太面前,不由又惊又疑,既怒且骇,忘却自己应该如何,只瞪着大眼痴望。这时,玉枝跪在太太跟前,手扶太太膝头,却斜欠着身儿,遥对着柳塘,已哭得痛泪湿襟,身躯抖战,有如梨花带雨,娇颤风中。
这时,柳塘和太太都吃了一惊,才开口问了声:“你怎么……”却是那马媒婆久经世故,眼快心灵,一见便知事有蹊跷,连忙插口叫道:“老爷,太太问她怎的,这孩子简直发疯。”接着,又向那妇人叫道:“二嫂,你还不把你的女儿拉过来,谢谢老爷、太太快走么?这时怎还怔着!”那妇人听了马媒婆的点破,立刻悟到玉枝的突然向主家跪倒哭泣,必非无故,就恶狠狠的向前一扑,拉住玉枝叫道:“你这是干什么?还不给我滚开!”玉枝被她拉曳,更死命地攀住太太的坐椅,赖住不动,口里哭声越高,仍喊:“老爷、太太救命!”太太不知就里,倒被她们闹得茫然无措。柳塘这时察看情形,却已有些蘸料了,便沉下脸儿,向那妇人高喝道:“你先躲开,在我这里不准混吵。”那妇人仍拉住玉枝不放,向柳塘涎着脸道:“老爷,我怎敢混闹?这只是管我自己的女儿。”柳塘道:“管女儿不许在我家里管,再说,你这女儿已经出卖,你也管不着了。”那妇人红了脸道:“老爷,不是已经把她赏回给我了?女儿仍旧是我的女儿,怎么管不着?”柳塘一拍桌子道:“你真混账,要这样说,我就把方才的话取消,咱们仍旧依照前言,你把三百五十块钱取去,把人儿留下给我。”那妇人本因柳塘主张人财俱行赐还,认为得了天大便宜,正在欣幸不尽,这时听柳塘突又翻悔,不由凉了半截,哭丧着脸道:“老爷您不是说好了,怎么又变了卦?跟我们寡妇失倚的……”柳塘微笑道:“倒不是我要变卦,是你挤我变卦。在我家胡乱动蛮,还敢说自己管女儿,暗含着骂我多事,又怎怨得我公事公办?你是明白的,趁早躲远些,闭上嘴,听我问问她再说,还许有你的便宜。”那妇人诺诺连声地道:“是,老爷,我不说话。可是她一个小孩子,你问她个什么劲儿呀?”柳塘说了声:“那你就不用管了。”就挥手让那妇人退坐原处,自向哭着的玉枝问道:“我方才把你退给你娘,叫你们骨肉团圆,又照数儿给钱,你回去正可以过好日子。怎么倒哭起来,又喊我们救命,这是什么原故?你尽管说,有我在这里,不要怕。”那玉枝从太太膝上抬起头儿,望着柳塘,忽的叩了个头,哀声叫道:“老爷,你总得救我,我宁死也不跟她回去了。回去她还是要卖我。再说,成天打骂,我也受不了,你老多行好吧。”柳塘听了,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就哼了一声道:“有这种事?我不信,她不是你的亲……”话方说到这里,马媒婆忽然立起,张牙舞爪地说道:“还是老爷圣明,亲娘亲女儿,哪有这种事?可见这孩子是疯魔了,顺口胡说。”柳塘开言喝道:“你闭嘴!你这说媒拉纤贩男卖女的嘴,谁能相信?我早知道你们是一党的,再开口就赶你出去。”说完,又向玉枝道:“她是你亲娘,何致待你这样?你说啊。”玉枝一转身儿,指着那妇人道:“她不是我的亲娘,也不是我的……任什么都不是……”说着,又叫道:“老爷,可准救我呀!我说出来,若再落回她的手里,可就没命了。”柳塘才说了句:“你放心,我一定救你。”不料,那妇人竟又扑了过来,一把抓住玉枝,举手就啪啪打了两个嘴巴,大声骂道:“你这没良心、天打雷霹的崽子,受了谁的挑唆,连亲娘都给灭了?我现在也不卖你,咱们回家去说。”说着,拖了玉枝,就向外走。玉枝只在地下打泼,不肯稍动。柳塘见那妇人听玉枝说话,如此愤怒,而且居然连希望中的巨金,都放弃不顾,竟忙着把玉枝领回,由此更看出缝隙。她必是因玉枝的实诉,感到恐慌,畏祸的心胜过贪得的心,才觉得走为上计,可知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想着,就立起推开了那妇人,又喊进来一个男仆,高声吩咐道:“你看住这妇人,她若是再一吵嚷,就出去唤个警察来。”又向那妇人道:“你这事我已完全明白了,趁早老实些等着,若再作闹,我就叫你法院说去,那时可别后悔。”那妇人方要开口,柳塘喝住了,对玉枝道:“现在她不敢打你了,你不要怕,站起来把底里情由对我细说,我自然救你。”
玉枝抹抹眼泪,仍跪着抽咽着说道:“她实在不是我娘。她姓袁,我姓温。我本来有爹有娘,娘死的很早,我都记不清模样了。只记得我的老家不是这里。在我才记事的时候,跟爹娘上天津来,爹爹常常住在外面,也不知在什么铺子里管账,我娘却每天晌午出去,晚上回来,只剩我一个人在家,常常害怕。可是娘回家就给我带好吃的东西,爹隔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也很爱我,住一宵就又走了。过了好些日子,娘忽然变了样儿,常过半夜才回家,也不大理会我了,爹一回来,他们就拌嘴打架,也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我半夜睡醒,忽然看见屋里多了个生脸儿的高瘦男人,跟娘对面坐着吃饭喝酒,我也不敢出声,又自己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时,见这男人还在房里,我娘叫我喊他干老儿,又叮嘱不许告诉爹爹。从此以后,那干爹就常常来住。有一天我爹夜里回家,跟干老儿遇上了,打了一场架,那干老儿就跑了。那时,我也不懂什么,只见娘躺在床上哭,爹在地下骂,闹了一天,方才好了。爹又上了铺子,娘也不大出门,只在家里作活计,给我作了好几身衣服,待我也更亲热,常常抱住我亲着脸儿,心肝宝贝儿的叫,有时还流眼泪。我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只觉娘又变回旧时的样儿,心里很乐。哪知过了几天,那干老儿又来了,跟娘说了半天话才走。第二天早晨,就再也看不见娘,原来是跟那干老儿走了。我爹得信回家,好像疯了似的,满市街去找,一直没有影儿,没奈何只可回到家里来住,跟我作伴儿,过了一年多。
一天,正赶上过年的一天,天上下着大雪,我正坐在炕上,爹一面守着火炉喝酒,一面往锅里煮水饺。忽然外面叫门,爹就出去了,少时,从门口抱进一个半死的人,放在炕上。这人披头散发,干瘦不成人形,只是肚子鼓得老高,身上只穿着夹衣服,也都破烂了。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娘来,忍不住哭叫。她也不应,只当是死了,爹说她没死,是昏过去,灌下许多热水,又喂了点东西,娘才缓醒过来,望着爹只哭,又说了好些话。我听着略微明白,那该死的干爹,跟娘逃走以后,不知在什么地方藏了些日,就一同上北京他的家里去了。哪知他家还有一个大婆儿,我娘进门便受了气,起先只女的打骂,以后男的变了心,也跟着欺侮起来。娘受苦已经到了头儿。哪知去了几个月,忽然怀了孕,那大婆更容不下,加着劲儿折磨,娘后悔已来不及,只可忍受。直到将近年底,眼看要生养了,那大婆儿竟吵着要把娘赶出来,说她家清门静户,不能被野生杂种弄污了。那个该死的干老儿,不但没有点情义,反倒使出奸心,对我娘说,家里既容不得你,我们还是回天津去,先寻家医院产下孩子,然后再赁房长住,舒心如意的度些时光,也补补你受了这一年多的苦恼。我娘正巴不得逃开那里,却没想到上了他的恶当,等到一同坐火车到了天津,先弄个小旅馆住下。方才进门,那该死的干老儿就溜走了,直等了两三天,也没影儿。我娘身上没有分文,又没有行李,到底被店里扣下身上的一件大棉袄,抵还店账,给赶了出来。娘在街上漂流了好几日,直到过年这天,冻饿得快要半死,又想念爹爹和我,才咬牙狠心奔将回来,打算赶着没死以前,见见亲人的面,再出去自己寻死。哪知到家一叫门,看见我爹,立刻就晕过去了。好容易复醒过来,诉完了苦情,大哭一场,她跪下给爹磕了个头,又抱起我亲亲脸儿,就要出去。爹和我拉住又哭又劝,才把她留住了。我正喜欢又和娘在一处了,哪知她当天就发了寒热,一病三天,跟着在病里又生下孩子,孩子落地就是死的,娘昏过去始终没醒过来,炕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口死尸。我只怕把爹也急坏了,谁想他倒一点不见着急,安安稳稳的办事,买了口棺材,把娘盛殓,死孩子放在她怀里,就雇人抬出去埋了。
从此以后,我爹好像傻了似的,整天瞪眼发怔。忽然一天,他出门走了,过了四五天才回来,问他上哪里去了,他也不说,只见脸上青得可怕。晚上,他脱了衣服,我瞧见袖子上有块血渍,吓了一跳,他吓唬我不许对人乱说,就把那件衣服烧了。第二天,他出去另找房子,带我搬家,就住到她的院里,作了邻居。”
说着,玉枝对那妇人指了指道:“她姓袁,是个老寡妇,原本仗着她的女儿当女招待过日子。我们住在她家,才有一个多月,忽然一天夜里,有好些官人砸门进屋,把我爹从被窝里抓走了。我当时差点吓掉魂儿,也不知什么原故,以后才听人说,我爹从娘回来,看见那样惨情,又想到自己家败人亡,都是被那干老儿所害,就安心要报仇。趁着娘断气以前,我爹问明了干老儿的住处,等办完丧事,就上北京去,溜进那干老儿家里,把他和那大婆儿都杀了,又溜回天津。当时,只当干得严密,没人知道,不料那干老儿虽然受伤极重,还留着口活气儿,耗到被人发觉,他说出凶手的姓名,方才死了。官面得了头绪,就上天津采拿,我爹白搬了回家,到底被捉去了。可怜我从此就再看不见爹爹的面,成了没人管的苦孩儿。”
说着,玉枝又一指那妇人道:“她见我没依没靠,就把我留下收养,供吃供穿,叫我叫她作娘,叫她的女儿作姐姐。起初,除了把我当丫鬟支使,待承还不算坏。她的女儿在外面很能挣钱,她成天串邻居,斗纸牌,不大在家,所以我受气也有限。到去年秋天,可就坏了,她的女儿结识了个男人,闹着要出嫁,她一拦阻,女儿就离家躲出去,托律师出头告她,硬说不是亲娘。其实,她们是亲的不是,我也不明白,可是官司并没真打,出来人一说和,叫她女儿给了些钱,办成永断葛藤。那场事她吃了亏,落的钱很少,没几个月就花完了。她穷急无奈,又听了混账人的挑唆,竟找寻到我身上……”玉枝说着,向马媒婆瞥了一眼。马媒婆脸上一红,嘴唇连动,似乎要说话,却并没有出唇。玉枝又瞧了瞧柳塘夫妇,见他们都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就又接下去道:“起首她叫我也出去当女招待。我出去在一家饭馆干了四天,因有坏人啰唣,掌柜的又偏向饭座儿,骂我不够材料,我气得回家病倒床上,抵死不再去了。她又另打了主意,叫我当暗娼,托跑和儿的往家里领人。头几次来了客,我只不肯应酬,她就下死命的狠打,又用好话来哄劝。一天她又拉来客人,眼看我逃不出她的手心儿了,不料上天保佑,被巡警看见,抓到局里,罚了十几块钱,害得她当干卖净,再不敢叫我去赚钱,这才又生心卖我。起头儿是打算卖给娼窑,暗地托人都说好了,也不是什么班子,来了两个老鸨子样儿的妇道,到家里相看我。我一见那鬼鬼祟祟的样儿,心里就有些明白,吓得要死,直寻思了一夜,才打算出个主意。到次日早晨,她就说要带我出门游逛,怂恿着洗脸换衣服。我明白她是把我送给娼窑,我就对她跪下,从袖里掏出早藏好的剪子,径直地说破她的心思,你要卖我,我也不怨。头一样我天生命苦,无依无靠,受你这二年抚养,就用这身体报答,也是应该。二则你现在穷极,除了从我身上想钱,也没第二条路儿。可是我只求你在我身上积德,卖到正经人家,作奴作婢,也自情愿,千万别送到娼窑,害我永世不得翻身。你若应我,我不但现在百依百随,将来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你若一定要在今天送我到娼窑去,我就先死在你的面前。她听着怔了半天,才答应了我,把娼窑那边回绝,另托这马媒婆给找主儿。连说了几处,都嫌她讨的价钱太大,没有说成。直到今天,才跟老爷这里说妥。我才觉得受尽了苦,出尽了丑,这可逃出苦海,投着好主人,就是抱柴烧火,缺衣无食,也算到了好处,有了熬头。哪知老爷又发善心把我退回不要了。你这一发善心,可就倒害了我,虽然白给她钱,将来花完了,还得卖我,那时就许贪大价,仍旧送进娼窑,便是不卖给娼窑,又哪能再遇到您这样的好心人家呀?”说着,又连连叩头,哭叫:“老爷,太太,积德留下我作个粗作丫头,我一定尽心伺候,可别叫我跟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