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塘听完玉枝泣述凄苦身世,心下惨然。又见她哭得似带雨梨花,不禁又生了爱怜之意,心想,这女子虽非绝色,却也苗条秀丽,楚楚动人,天然是金屋小星之选。而且听她口气,既很坚毅有志,身世又漂泊无依,我既然和她有这一番遇合,岂可坐视不救,任她重落回恶妇手中?好在把柄在我的手里,一语便可成全,并无烦难。只是我若留下她,将何以处雪蓉呢?但是我昨日才约定收她作妾,只为突有雪蓉,旧事重提,局面全变,以致不得不对她悔约,想来实是自己失信,愧对这薄命的人,而且她又是这般苦情,怎能使其方有脱离火坑之望,重又推坠苦海之中?看来,我是非留她不可了。只是留下她将作如何处置?虽然她自言甘为奴婢,但初议本是作妾,怎好降格相待?若是仍依原议,难道又取此舍彼,再去对雪蓉打退堂鼓?那我也万万割舍不得。这可如何是好呢?正在沉吟,玉枝看着,以为柳塘意存犹疑,就又哀叫道:“老爷,太太,你总得救我,我宁死也不再出这个门儿了。您不救我,我就死在这里,绝不跟她回去。”
旁边的马媒婆,这半晌望着玉枝,恨得牙痒,只苦无可奈何。此际才得着缝隙,忽然插口叫道:“你个臭丫头,要造反哪!凭什么死在人家这里?是想讹诈?还是想害人家吃官司?呸呸,好没脸,人家不要你,你就寻死觅活,越这样人家越不要你,打算撒泼放赖就把人唬住了?人家有规矩的宅门儿,才不敢留你这泼辣货哪。”柳塘听着,情知道马媒婆是诚心给玉枝激动反感,使自己消释善心,就对她冷笑一声,转向太太道:“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呢?”太太一直没开过口,这时见柳塘相问,方才抿嘴一笑道:“这本是你的事,应该你自己拿主意。不过我瞧这孩子怪可怜,已经有了我自己的打算。”柳塘道:“你有打算?好极了,快说出来。”太太道:“不用跟你说,这是我自己的事,等我先料理了,咱们再商量。你且回前面歇着,听我的请。”柳塘不知太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自己正在没法解决,乐得都推到太太身上,由她全权办理,就立起走出房门,自回前院书房休息。
这里,马媒婆和那姓袁的婆子,见柳塘走了,只剩下太太,以为女人容易蒙混,就又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哪知太太把脸一沉,把手一摆,指着桌上原放的一叠钞票道:“现在没有许多说的,咱们话应前言,我把玉枝留下了,你拿着钱走吧。”说着,又取出二十元也放在桌上,道:“这是给马媒婆你的,别叫你白受累,快拿了去。”玉枝在柳塘走出时,还不知太太心中何意,只怕她是别有用心,打发开柳塘,再把自己退还,不由忐忑欲绝,仰着脸儿,只把目光随着太太的嘴唇移动,静待她发问判决自己的生死。及闻太太很冷静、斩截的说完了话,她心中才突然一松,不禁伏在太太膝头,昏晕过去。这时,马媒婆和姓袁的妇人,面面相觑,用眼睛互相计议了一下,同声叫道:“呦,太太,怎么您也……”太太正色道:“我怎么了?”马媒婆道:“方才老爷说过,把人退回,钱也赏了,我们都道了谢,怎么为着听这孩子胡话,就变卦不算?大人大物,说句话好比金子,就连我们也不见拉屎坐回去。起先我们只当老爷说的是笑话,还指望太太给做主呢,如今太太怎……”她才说到这里,太太已拍着桌子道:“住嘴,老爷本来是说笑话,既立了契,交过钱,哪有把人退回的事?再说,这里当家主事的是我,这件事原办也是我,老爷他就算管不着。你们少要妄想,我也不为听了玉枝的话,也不为别的原故,只是公事公办,我买的人就得归我。你们快躲开这儿,字据在我手里,身价给了你们,手续清清楚楚,再没什么说的,现在我要歇着了。”说着,向旁侍的仆人说了句送她们出去,就携着玉枝,走入内室去了。
玉枝被太太这么一拉,简直飘飘欲仙,往内室一走,简直如上天堂,心中不但把太太看做恩主,而且视若天人,不知怎样表示感激才好。一进内室的门,见太太方坐在床上,就又扑地跪下,眼泪簌簌的落下来,把感恩之忱和得生之喜,都迸发于一哭。但太太也不拉她起来,只摆手指指外面,叫她不要作声。玉枝才想起外面二人还未走去,就也屏息静听,却半晌没有声息,还是那仆人先开口道:“你们还赖个什么劲儿?快请吧。”遂闻姓袁的妇人扬声叹息道:“马嫂儿,你瞧,这是怎么说的,难道就这么完了么?”那马媒婆倒是机灵,大约看出事情已无转机,就掉过头来买本主的好儿,以延续自己的生意道路。大声说道:“得了,你别糊涂着了,本来你是卖孩子,人家照数儿给清身价,一文不短,还指望什么?老爷说的可不是句笑话,你就想疯心了?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啊?快跟我走吧,有这三四百块钱,还不快上王寡妇家斗十胡去。”说着,又高声道:“谢太太的赏,太太您歇着吧,改天再给您请安。”又叫道:“玉枝姑娘,我走了,改天给你道喜来。”那姓袁的妇人道:“我就这么走么?这孩子也得出来跟我见个面儿呀。”马媒婆道:“得得,你是不吃没味儿不上膘,当她还跟你有情有义,难离难舍呢,去你的吧。”说着,一阵脚步杂沓,似乎马媒婆拉着那妇人,在仆人押送之下走出去了。
玉枝这才把飘荡的魂儿落到实地,觉得自己实已拨云雾而睹青天,出死境而入生路,心中百感杂糅,反成麻木,只傻了似的叩头不已。太太才拉了她起来,抚慰道:“你从此是我家的人了,还哭什么?快自己梳洗一下,换件衣服,我还有话对你说呢。”玉枝这才在太太妆台上,洗面理装。太太从旁指点,又寻出了柳塘前室遗下的衣服,给她穿上,虽然不甚合体,但是玉枝生得本来秀媚,又加此际出谷迁乔,心舒神爽,这一打扮出来,好像明珠出土,耀耀生光。太太端详着暗暗点头,就拉她并坐。玉枝只立在旁边道:“太太,我可不敢,你从火坑里救出我来,我只愿作个丫头,伺候您一世,怎敢错了格儿?”太太听她说话伶俐,行事知礼,更觉爱惜,就笑道:“好孩子,你本来不是丫头,我怎能叫你伺候?说实话,我真爱惜你,咱们都不用拘礼,你去倒两杯茶来,咱们好说话儿。”
玉枝依言倒了茶来,太太就强拉她坐在身旁,低声道:“一会儿老爷就许进来,我有句要紧的话,先跟你说。你可明白昨儿说定买你伺候老爷,今儿忽然又变了卦,是什么原故吗?”玉枝道:“太太不用提那个了,我只求永远跟着太太。”太太笑道:“傻孩子,你跟着我,永远是丫头,伺候老爷就是姨太太,身份差得远呢。再说,起初买你时候,原说是作偏房,如今怎能降级调用?有我在这儿,准保你官复原职。说起老爷纳妾的事,是我因为盼望儿女,自己身上又有毛病,医生说未必还能生养,所以忙着给老爷弄人。起初领来许多姑娘,老爷都看不中,他自己例在外面瞧上个女招待。我知道了,就说女招待也罢,你爱她就娶进来吧。哪知这女招待对他并没意思,连撞了几回钉子,他觉得没指望了,前天才把实话告诉我,这才又旧事重提,把你选中了。昨天定规,今天进门,不料老爷昨天晚上跟那女招待遇上,两人不知怎么又说好了,老爷仍要娶她,所以今天又变卦把你打退。方才你这么一诉苦告哀,我看老爷也很怜恤,所以径直把你留下。不过我想,若要老爷抛开那女招待,是办不到的,你呢,既进了这个门儿,也不能没个地位,所以我打算来个两全其美,叫老爷全都把你们收下。”玉枝插口道:“我只要伺候太太,您不必……”太太摆手道:“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你不必推辞,你若是不忘我的好处,往后咱们不许多要好么?再说,那女招待还不知是什么人性,进门后还不定跟我怎样,有你在老爷跟前,便是我的耳目,在家里也是我的膀臂,比只守着我不强么?”玉枝本很伶俐,听了太太的话,明白她如此作为,并不止于栽培自己,实是为她本身预布远势,就也点头领诺,不再推辞。太太又道:“咱们说明白了,我就请老爷进来,和他商量。你且不用出去,只在这屋里听信儿,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说着,就喊女仆去请柳塘,这里又悄悄的教导许多言语,玉枝一一领悟。可怜那雪蓉初次嫁人作妾,在未进门以前,不但已被人走了先步,埋伏下争春的敌手,而且大妇又早布下合纵的局势相待,真可谓命途多舛了。
且说太太听柳塘由外院走入,便先迎至堂屋。柳塘进门一看,便问道:“她们都去了么?太太怎么办的?那玉枝……”太太接口笑道:“我把她打发走了,咱们何苦管那些闲事?不过把身价却收回来,只另赏了几十块钱。”柳塘变色道:“咳,那孩子白求了咱们半晌,到底还叫她们带去了,这……这……”太太笑道:“我也觉着怪可怜的,我是想你已经定下个女招待,再留下这个孩子,可怎么安排?就叫她走了,谁知你又舍不得。”柳塘道:“我方才回到外院书房,才想起个好法儿。这玉枝实在可怜,怎忍不管她?我虽然已定下了别人,就留下她作个干女儿,养上二年,日后寻个年当貌对的男人嫁出去,岂不是件好事?不过如今她既走了,也就不必说了。”太太听了柳塘的话,猛然心中一跳,觉得他所主张,实是盛德的举动,极好的办法,自己并未设想及此。论理实在该依着他的办,只是转念一想,自己留下玉枝,本来别具深心,因为柳塘从外面娶来的女子,不知是何性格,只恐日后恃宠争权,不能管束。自己固然把柳塘已放弃了,但是家政的把持,大妇的尊严,却是不能放弃。为要预防那女招待,所以留下玉枝,放在柳塘身边,作自己心腹之寄,耳目之托。如今柳塘这个主意,为玉枝计,可算甚好,但为我自己打算,就全差了。收她作个义女,那还有什么用?何况我又与玉枝计议停妥了呢。太太很快的思想一下,便现出笑容,撇着嘴儿说道:“别胡说了,已经说妥作妾,就算名份已定,再认作干女儿,多么不好意思,世上没这么办的。”柳塘道:“管他有没有,反正事情已过去了,还说什么?”太太笑道:“你别懊丧,我骗你呢。我早知道你爱上了玉枝,怎敢把她放走,万一你找我要人呢?实在已留下了,所以请你进来商量。几时收房,还是就趁今天,还是另择日子,还是等那女招待进门,一块儿办喜事,你说吧。”柳塘听了,“咦,咦”了几声,没说出话来。心中想,重提认作义女的话,却因太太把自己和玉枝的关系,已说得猥亵,而且又硬拍到身上,直觉不能反口,只可说道:“这怕使不得,我怎能娶两个?咱们再从长计议。”太太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男子汉谁没个三妻四妾,多一个人伺候,又打什么紧?”说着,就回头叫道:“玉枝,你出来给老爷磕头。”
那玉枝在房内,从柳塘进来,就侧耳窃听,听到柳塘要认她作干女儿的话,心中不由大喜。因为她这般年纪,又久在忧患之中,向来还不大想过嫁人问题,即使想到嫁人,也没想到嫁给老年男子,所以恳求柳塘相留,只为逃脱苦海。如今既得逃出来了,然而人心是得步进步的,听着柳塘的话,立刻生了希望,想到自己若被他认作义女,就一跃而成小姐身份,不特逃开作妾的命运,而且以后能仗他们的门阀,嫁个年貌相当的好丈夫,岂不后福无量?想着,正在欣喜,却听太太横加拦阻,把柳塘的美意打消,不由嗒然若丧。人就是这样不知足的东西,玉枝本来得嫁柳塘,自觉出九渊而登九天,已是心满意足,视为意外福分了,只为听了这一番言语,经过这一番失望。竟反而好似由半空坠落下来,弄得垂头丧气。这就如同昔日一个未入流的小官,平日看着县官如在天上,但一朝官运亨通,作了知县,又有升州升府的信儿,正在弹冠待庆,却闻喜信是假,就在这一得意一失望中间,他可以轻视原来位置,不屑再干下去。又如一个讨饭乞丐,素日看那饱暖的人,如同神仙,一旦买了张彩票,开彩时对号码,居然得了头奖,他立刻就如成了富翁,发了多少幻想,及至领奖时,发现末尾差了一号,只能得到附奖,这附奖的数目,在一个乞丐身上也已很多,但他有过头奖的印象,这少数的钱,竟引不起他的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