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塘让老绅董入座,老绅董走到桌前一看,见水果冷盘已摆满了圆桌面,箸匙等小家具,全是银制,耀目生光,看得已有些头眩心乱,竟由着柳塘驾弄,坐在正面中间,柳塘、警予左右相陪。老绅董倒是知道礼节,坐定才叫道:“呦,这可不成!我怎么弄了个灶王爷的座儿呀!”柳塘已执壶给她斟上一杯上品花雕。老绅董摆手道:“我不喝,不年不节的,喝哪门子酒?”柳塘道:“不要客气,您必得领我这点小意思。”说着替警予和自己斟上,才举杯劝酒。老绅董喝了一口,连吧哒十几下嘴道:“这酒馊了,怪酸的,一点儿不辣。”柳塘忙道:“您不爱喝黄酒,改别的吧。”老绅董道:“给我来二两辣的。”柳塘道:“高粱么?”老绅董道:“我要白干儿,加点儿糖。”几个堂倌正在侧耳听着她要喝什么,好急忙去取。及至听了白干加糖,都觉一怔。还是柳塘聪明,向堂倌道:“去取玫瑰露和莲花白来。”须臾取到,老绅董呷了口玫瑰,点头道:“好,对了,这才是酒味儿。”
柳塘让着大家喝了一杯,堂倌又过来取开水果冷盘。老绅董自语道:“还没吃呢,就拿走了?”警予听见,就吩咐只把水果拿开,冷盘先放着。老绅董这时倒不拘束了,东夹一箸,西夹一箸。柳塘、警予又在她面前摆了三只杯碟,都给布得上了尖儿,那情形只差香炉蜡台,就完全像上供了。老绅董每吃一口,都要吧哒嘴,皱皱眉,似乎品着滋味,却又不知何物。及至第一道冰糖燕菜上来,她看了看,就充起内行,用筷子指点着道:“光说不算,真好手艺,把豆腐熬得都起了马蜂窝儿,还这么丝丝拉拉的。”说着用筷子去夹,但只夹不起来,那筷子就在碗里洗了澡。柳塘、警予因她每次夹菜,都把筷子吮上一下,而且兼理牙签职务。这一洗澡,就都望汤兴叹,不敢再吃了。柳塘就把碗推到她近前道:“您用调匙掏着吃吧。这东西清润滋补,最养人的。”老绅董这才用匙吃了一口道:“咦,不是豆腐。这叫什么行子?”柳塘道:“这是燕菜。”老绅董道:“燕菜?也是园子种出来的么?”警予接口道:“这不是菜,通常叫做燕窝。”敢情这一说她明白了,撅起屁股,向碗内望着道:“这就是燕窝鱼翅的燕窝呀!我今儿可看见了。”又啧啧两声道:“真阔真阔!这是天上王母娘娘养的燕子搭的窝,隔一百年,王母娘娘打扫天宫,才把这燕窝打扫下来,从南天门往下一扔,落到我们世界上。这才是贵物儿,听人说在康熙年间,就跟金子一两换一两了。你二位怎不吃呀?”柳塘吹了句道:“我们天天用这个当点心,都吃腻了,你请用吧。”老绅董一吐舌头,舌头落入碗里,用嘴嗞溜一吸,吸进了一大团,嚼着说道:“甜得怪有意思。”说着就像喝面汤似的,忒喽忒喽把一碗全喝了。还把碗底剩的渣末,抓出来放在纸花上,包好塞入怀中,想是要带回去夸耀邻里了。
柳塘再让了一杯酒,堂倌又端上鱼翅。老绅董真是聪明,一见便道:“这必是鱼翅,必是鱼翅!”柳塘道:“对了。”老绅董道:“这本是成套儿的,燕窝鱼翅么!要不是先吃燕窝,我就当这是肉汤炖粉条了。”柳塘一箸夹空了大半盘,送到她面前。老绅董仿照炸酱面吃法,又忒喽起来。赵警予心想:这老绅董真是聪明,不特闻一知二,而且举一隅能以两隅反,实可媲美古贤。可惜未曾读书,否则必成个女才子,也许中个女状元。我以前看见许多无行文人,每每借酒撒疯,做出许多不规矩没出息的事,就改了一句旧对联,是“从来名士皆酗酒”,只是凑不上下联。今日从老绅董身上凑得了,“可惜淫娼不读书”。这老绅董真是质美未学,天才却是有的,要不然怎会出人头地,成为老绅董呢!想着便不觉一笑。柳塘疑他是嗤笑老绅董,急忙对他使眼色。警予急忙敛容,和柳塘一同劝酒,随着又上了几道菜。
老绅董的酒已喝过两壶了。柳塘怕她醉了,失去时机,就不再劝,暗示堂倌急速上菜。须臾摆满桌上。老绅董不住念佛,说这些好菜,都得剩下,白便宜了馆子。柳塘道:“这剩菜本可以送回家去的。”老绅董道:“对了,凭什么白给他们呢?送回你家,够吃好几天的。”柳塘道:“我家里没人吃,向来不让他们送。”老绅董酒盖了脸道:“怪可惜了儿的。你不要,我带回几样去吧。这鸭子,这鱼,这小老鼠儿,这……”柳塘就回头向堂倌道:“照今天吃的,原样儿做一桌,给老绅董送到家里去。”老绅董摆手叫道:“别价,别价,怎么吃了还送?你张二爷要折受死我呀?”柳塘道:“不必客气!我已吩咐过了,小意思,不过七八十块钱的事。”老绅董暗吐舌头,心想:我做一个月的好生意,夜夜不空,也见不到十块大洋。今儿一点菜就是七八十,张二爷真太阔了,太大气了,太把我当朋友了。可惜我是太老了,院里姑娘又没一个长得俊的。再说我也不能叫好朋友长大疮,这可怎么报答他呢?老绅董心里想着,嘴里却没耽误了吃。她来时曾特意上过茅房,排泄积物,所以入座时肚子好似瘪皮臭虫。及至吃饱,肚子就成了打满气的皮球,喉咙以下,绝无余隙。这时若教她唱一段歌,恐怕随着歌声要喷出海参肉丸了。吃得实在不能再吃,只得放下筷子。
柳塘、警予让她散坐漱口已毕,柳塘仍在榻上吸烟,定要老绅董吸一口消食。老绅董勉强吸了一口。柳塘叫她躺着别动。老绅董躺在榻上,头上晕晕的,肚里满满的,又闻着堂倌献上的香茶,茉莉花香直扑鼻儿。这份儿舒服,使她想起十几岁时初入娼门,备受蹂躏,感受极度痛苦。过一年以后,忽然接着个美貌青年。自己既因爱生情,他也能给意外乐趣,那一夜才领略到人生真味,就像今日酒足饭饱,冥然昏卧的滋味一样。这两件事是毕生难忘,活着印入脑筋,死了带入棺材。老绅董想着,不由口中说道:“张二爷,你太好了,我可怎么报答你呀?”
老绅董正在说着,柳塘忽然立起,向她作了个揖,老绅董急忙爬起叫道:“张二爷,你这又怎么了?无缘无故……”柳塘道:“我有件事要求你帮忙。”老绅董一怔道:“二爷,你求我?我可有什么值得你求?”柳塘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千万可得应我。”老绅董道:“二爷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哦,你是看上我们那一溜儿的姑娘了?”说着又摇头道:“不能啊!”柳塘道:“不是。我请问在赵家窑开玩艺儿的,有个姓丁的,外号儿黑心疔,你可认识?”老绅董道:“怎不认识?那是我的干儿子。你跟他闹事了么,那一句话就完。”柳塘道:“不是。是我家里的小婆儿,有个干姐姐,叫做璞玉,因为受人的骗,先落到班子里,现在又落到黑心疔手里了。我已经调查实在,只是没法儿弄她出来,为了若干日的难,才听说您是黑心疔的干娘,只可求您给帮回忙,说句话儿。那黑心疔要多少身价,只要不差大格儿,我都答应。”老绅董听着,眨了眨眼,摆了摆手,忽抓住柳塘哈哈笑道:“你呀,你呀,你算找对了路儿了!你只知道黑心疔是我干儿子,还不知道他那生意是借我八百块钱干的。这点小事,还不好办?你说的那个人儿叫什么?”柳塘道:“原叫璞玉,现在却不知改做什么名字。她有二十来岁,高身量,细腰扎背的,现在正害着眼。”老绅董闻言,霍的立起道:“方才接我的四轮电,还在外面么?”柳塘道:“在外面。你干什么?”老绅董道:“你叫车送我到赵家窑,我去把那个璞玉给你接回来。”柳塘道:“这不是忙事。你也得先去说说,问问价儿,还要商量。”老绅董道:“用不着!我先给接回来再说。身价的事好办,实告诉你说,我们那种地方,买人儿没有大价钱,至多三四百,那就顶了天儿。我既出头,黑心疔也不敢讹人,将来照原价给他,至多再饶几十。二爷你就不用管了,快送我去,还叫那个接我的小伙儿跟着。”
柳塘见她如此热心,甚为欣喜。就喊进宝山,吩咐他快伺候老绅董坐车上赵家窑,去接璞玉。宝山应着,又问:“接着了仍回饭庄么?”柳塘想了想,也知道饭庄不便,想要接回家中,又想老绅董必跟回来,还许带着黑心疔,这等人如何能让进家中?想着就说:“还回这里吧。”宝山就扶着老绅董走出。柳塘、警予送到院中,又说了些拜托的话,才看着他们走出去。
须臾听汽车响动。柳塘欣然拍着警予肩头笑道:“恭喜老兄,我这一宝算押中了。也许一小时内,你就可以和璞玉见面。”警予也自悲喜交集,这时虽还未见着璞玉,先已动了感情了。
二人回至房中,静坐等候。柳塘吸着烟,心中计算,由这里到赵家窑,汽车走五六分钟,来回不过十余分,老绅董若是交涉顺利,大约有半点钟就回来了。哪知过了有三刻钟,还不见音讯,正在焦急,忽听外面车喇叭响,二人一齐跳起,向外张望。只见由影壁转过宝山,后面并无他人跟随。二人愕然对视,都感到诧异失望。宝山匆匆跑入房中,面色青黄不定。柳塘由他面上,看出事情已失败了,迎着问道:“怎么样?不成么?不成么?”宝山喘着气道:“不,不是不成,是成了。成了,可是……”说着忽地请了个安,满面惶愧的道:“我给惹了祸,求老爷责罚。”柳塘怡然道:“什么?你惹了祸?你怎会惹祸?”宝山道:“老爷别生气,我慢慢的说。我伺候老绅董到赵家窑,进了黑心疔的窑子,就先遇着黑心疔在院里。老绅董揪住他要璞玉。黑心疔说没这么个璞玉。我领老绅董把璞玉寻着。她仍在那院角小屋住着,眼睛还害着没好。我指给老绅董,老绅董就跟黑心疔说:‘我不管叫什么玉,就是这个人儿,我得领走。你多少钱买的,快说!’黑心疔似乎不大愿意,先问老绅董是替别家倒人儿,还是归你自己院里。老绅董说:‘放屁!你别疑心我是来抢你的钱树,我不做那没理的事。这个璞玉是正经人家姑娘,受了拐骗,才落到这儿。现在人家查出来,托到我跟前,面子太重,我非立刻领走不可。你要驳我,咱们今儿有死有活。’黑心疔好像极怕老绅董,才说出是四百六十块钱买的。老绅董听了,就说:‘还你六百,添一百四的利钱,拿你欠我的账对冲。’说完就进屋去拉璞玉同走。可是璞玉还不知是什么事,疑惑又把她转卖,不肯跟着走。老绅董急得张二爷、赵老爷的说了半天,越说越不明白。还是我知道一点情由,把咱家二姨奶奶是谁,告诉了她,又把您千方百计救她,从三玲书寓直到赵家窑的细情说了,她才相信,答应跟我们回来。”
说着又请个安道:“我真该死!不知怎么叫鬼催的,一时想献殷勤,多说了句话,竟惹得她抵死不肯回来了。”柳塘道:“你说了什么?”宝山看着赵警予,凑到柳塘近前,低声道:“我为着要叫那璞玉欢喜,先给她送个喜信儿,就悄悄告诉她:‘有位赵警予老爷,现在又回到天津,作了督署秘书长,这时也正在第一春饭庄等着,你一去就见着了。’哪知她听了这话,反倒变了颜色,痛哭起来,赖住了再不肯走。老绅董亦怔了,和我一同劝告。璞玉只哭着道:‘我不见他,我没脸见他。你们还让我留在这里,我不去!’”柳塘顿足道:“糟了,你真知道的多,话也太多,好好儿的事给弄坏了。”赵警予问什么事,柳塘道:“他这东西多嘴,告诉璞玉你在这里,璞玉羞于见你,不肯同来。”赵警予听了,忽地转过脸去,宝山更觉羞惭。柳塘又道:“快说吧,以后怎样?”宝山道:“以后越劝她越不成。老绅董也没了法,只得把我叫到旁边,吩咐快回来报告老爷,另外想法。若能叫咱们二姨奶奶去一趟,也许容易劝她出来。”柳塘皱皱眉,又道:“老绅董呢?”宝山道:“她说黑心疔诡计多端,她若不在那儿,恐怕他们又把璞玉藏起,所以她没有离开,仍在守着璞玉。”
柳塘搔头寻思,实在不愿叫雪蓉去接璞玉。谁家的姨太太能进下等娼窑?但事已到了这地步,老绅董又正在那里等着,只得回家商量再说,就转身向警予道:“老兄不要失望,大约你今天不能见着她了。这是她的一种悲哀,自以为堕落至此,羞见故人。大约老兄的事,还得我和小妾深费些心思口舌,才能圆满。现在我先回家,带小妾接璞玉出来,安置在我家中,等把身体将息好了,再劝着她和老兄见面。现在你若一定要见,恐怕倒羞了她,弄成意外僵局,你想是不是?”警予惘然点头。柳塘拍着他肩头道:“那么你先请回,静候好音吧。好在金钗落井,自有在那里。而且请你放心,桃花已经写入丹青里,有我这护花帽在旁竖着,万不许东风动摇了。”警予闻言,伸出手和柳塘珍重的握了握手,在一握之间,表示出无限感激付托之意。柳塘也在态度上表示了完全负责。二人这样相喻无言的作别。警予穿上马褂,柳塘叫宝山出去通知赵秘书长的车点灯。原有两部汽车,一部被老绅董坐了去,一部还要留着回家接人,不能给他坐了。柳塘说着,也穿好衣服,取出十元开了堂倌小赏,便和警予一同走出,在门柜欢送声中,出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