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羊拉着车过来,柳塘望着门柜道:“赵秘书长的车饭怎么开的?”门柜答道:“照例。”柳塘指着丁二羊笑道:“这是丁副官,以后再来,给他在下面开饭,再开十块钱。”说着自取出几张钞票,给丁二羊。警予才说何必,丁二羊已接过钱谢赏了。警予笑了笑,看着二羊脸上有血渍,鼻孔里堵着纸卷儿,心中诧异,便问他怎么了,二羊率然的道:“方才跟他们拉车的砸钱儿,我赢了,他们不给钱,倒说便宜话,我跟他们打起来。周三打破我的鼻子,我也打肿了周三的眼,算俩值过儿。”说着忽低头瞧见崭新的麻葛裤上撕了道口儿,猛然跳脚骂道:“****的,还撕破我的裤,我不能饶他。”说着就要跑走。警予喝住道:“还干什么去,滚回来吧,以后再不许生事吵架。记着,再犯必然办你。快拉我回家!”二羊才鼓着嘴不言语。警予上车,向柳塘抱拳,说句一切拜托,改日再见。二羊已抄起车把,如飞跑去,转脸就没了影儿。柳塘瞧着,觉得这丁二羊真好快腿,足以和汽车赛跑,却不知二羊拉车,只在起初脚时和将终点时,才努力快跑,玩这作派,叫别人看自己的快腿,主人的快车,博几声喝彩,其实转过弯儿,他就渐行渐慢,以至变奔跑为散步,慢得可以回头和主人谈天。因为他有痰喘病根,跑得功夫稍大,就要嗽喘如吼,不能再行。警予为应付他速度和时间,每次出门,身上总带几件公事,在车稳如舟的程途中阅看。若没有紧要公事,就带两本诗集,路上吟咏自遣。但到将近目的地时,他会发疯似的突然飞跑起来,常把警予吓一大跳。
这且不提,且说柳塘见赵警予走了,也就上了汽车回家。张福和车夫坐在前面,柳塘定叫宝山同坐在车厢,仔细报告一切。宝山只得从命,侧坐在旁,又引咎请罪一回,才说老绅董还真是热心,看样儿黑心疔若不答应,她准要拼老命,老爷这一桌燕翅席力量太大了。柳塘道:“这不能说只仗燕翅席。老绅董也实在有肝胆,这个人很是难得,你不要看她是个老窑姐儿,论起品格心地,直比我们这等衣冠人物还强。”宝山笑道:“老爷太把她捧高了。”柳塘道:“不然。就按我说,倘有个生人,给我送礼,请我吃饭,跟着就托我办事,我不但未必肯应,还许恼了呢!就是答应,也未必这么见义勇为。再说还不知怎样端架子,慢慢腾腾,怎肯立刻受人使唤。改日我要给她挂块匾,表扬表扬。”宝山道:“匾上写什么呢?”柳塘想了想道:“用风尘侠隐吧,可惜有点像武侠小说的名字,好似什么山侠隐的姊妹篇。”说着哈哈一笑。
这时车已停住,到了门首。宝山开门先跳下去,扶着柳塘下车。柳塘吩咐车子等候,就直入内宅,进了雪蓉房中,见雪蓉和玉枝二人,正对坐穿线戏,就笑道:“你们真会玩儿啊!”雪蓉急忙立起,替他脱马褂,玉枝就点烟灯,柳塘摆手道:“不用脱衣服,我还得走。”雪蓉道:“怎么,老绅董这席饭还没吃完么?”柳塘道:“不但饭已吃完,连璞玉都救了出来,只等你去接了。”雪蓉叫道:“救出来了?这么快,我不信。”柳塘倒在榻上道:“玉枝替我烧烟,你坐在这儿听着。要烧得快,抽得快,说得快,听得快,跟着还要走得快。你还得洗脸换衣服,预备接璞玉去呢!”雪蓉道:“璞玉在哪儿?怎还用我去接。”柳塘道:“你先一面上装,一面听我说吧。其实去的地方,又穷又脏,很用不着倒扯。不过你们出门,不漂亮还成?”雪蓉果然依言,就坐镜台前理妆。
柳塘一面吸烟,一面把老绅董去接璞玉的情形说了,道:“只为宝山一句话,把璞玉给僵住了。老绅董是劝不动她,赵警予根本不能露面,我去了也难说话,遍想只有你是她的熟人,所以回来带你同去接她。”雪蓉道:“接她我愿意去,可是老绅董那个地方,我怎么能去?”柳塘道:“不管怎样委屈,你也得去一趟。好在有你丈夫护卫着,并不是你自己去单嫖啊!”雪蓉笑着骂声缺德,就道:“好,我也只可去一趟。你们为璞玉花钱费力,都是冲着我的面子,我怎能倒不肯受一点委屈?你快抽,咱们就走。”说着草草整妆,也并未换衣服,只在外面穿件大衣。柳塘紧吸两口,便也起身。雪蓉忽然想起道:“也该给璞玉带几件衣服。”柳塘道:“我看不用。只带件外衣,别的回来再说。”雪蓉道:“她的身量和我一样,只稍宽些,就带件斗篷去吧。”柳塘随手由衣柜中取件斗篷,夹在肋下,就和雪蓉同走出去。
二人出门上车仍由宝山随侍,直奔赵家窑而去。在路上柳塘叮嘱雪蓉道:“你看见璞玉,不要说叫她难堪的话,只把你怎样想她,怎样寻她,今日相见,如何欣喜的意思说出来,再邀她到咱家去住。她若提到警予,你就说他和我素不相识,今天才被丁二羊领来找我的,现在已经走去。她以后住在我们家中,可以只跟你盘桓,任人不见。总而言之,得把她接回来。要不然宁可伴她在那里住着,也不离开。”雪蓉道:“什么,叫我住在窑子里么?”柳塘笑道:“我不过这么说,非接她回来不可的意思。”雪蓉道:“我去了大约没有什么难。”柳塘道:“那也难说,到那里看吧。”雪蓉心里以为璞玉曾托人送信,求自己相救,如今前去接她,自然正如她所愿,不会有什么作难,即使有警予一节,也很容易说开。柳塘却因璞玉听警予已来,抵死不肯相见的事,认识了璞玉的个性,怕她疑惑大家是代警予办事,坚意不肯同归,觉得雪蓉去了也未必顺利接回。哪知柳塘竟猜错了,连雪蓉也未料到是那样的结果。
车到赵家窑口外停住,大家下车。宝山望望雪蓉,忽似想起什么。宝山低声道:“老爷,我在头里走,您在后面,姨太太在中间。您可跟得紧些。”柳塘明白他的意思,因为这地方是流氓聚处,什么坏人都有,雪蓉这样漂亮少女,在巷中行走,难免被他们动手动脚,暗讨便宜,只恐自己和宝山也拥冲不住。那种流氓蛮不讲理,一拌嘴就许打架。想着正在沉吟,宝山忽然叫道:“有了,您等着,我去唤老绅董来接。”说着跑入巷中,柳塘和雪蓉立着等候。
过了一会儿,忽听巷内有老绅董声音,远远的骂着来了,不知跟谁争吵,只喊我要净街,谁敢在这里走,砸断他的腿,叫着越走越近。到了口外,才见她左手执着一只旧棒锤,右手握着一柄大扫帚,好像唱铁弓缘带扫松似的,挥舞而来。柳塘看她这小题大作的神气,又感动,又好笑,就道:“你这是干什么?”老绅董道:“你们那个宝山,说姨太太来了,叫我来接。我知道这胡同里没好人,就抄起两件家伙出来,把走道的都赶跑了,来个净街。”说着眼望雪蓉道:“这是姨太太呀!姨太太好!”随即合手作个大揖。那扫帚的尖端,直向雪蓉脸上扫来,雪蓉吓得倒躲。老绅董见过礼,又端详雪蓉一下,啧啧称赞道:“好齐整人儿,搁在班子里都是尖儿,足值两千往上。”雪蓉听着脸上一红,甚不乐意。柳塘也觉老绅董眼中世界上女子,都可用养人儿的眼光,分别等次,代定行市,一经她的品题,准得倒霉三年,实在不易消受,就道:“咱们进去吧。”老绅董说声:“好,姨太太跟着我走。”随又舞动手中兵器,在前开路。
这巷中早已被她闹得行人绝迹,却还用扫帚把两旁土墙的泥皮都给打得乱飞。雪蓉忙用手掩住头面。柳塘叫道:“你老停手儿,我们都快变成土人了。”老绅董这才收住招数,径直前行。转过弯儿,恰有一个短衣男子迎面走来,老绅董将扫帚抵住那人的胸膛骂道:“小子回去。”那人不服道:“你凭什么拦我走路?”老绅董道:“就是叫你回去!你敢走个试试!”说着右手棒锤一扬,那人叫道:“你老婆子凭什么这么横?难道赵家窑也出了个老绅董?”老绅董道:“小子,你说对了,我就是老绅董,才从横街子搬来。”那人看了看她,说声“我倒霉”,就转身走了。柳塘看着,才知她果然声威远振,不愧称为老绅董,就又随着她走。
到了黑心疔娼窑门外,直走进去。只见院中甚为清静,并无冶游之客,想是早被老绅董赶跑。数个妓女都在房中探头探脑,两个伙计蹲在墙根休息,只一个穿黑衣服的短瘦男子,立在院中。老绅董指着他,说声“这就是我的干儿子”,就推着雪蓉,向里一转,见那院隅凹入的小间门外,宝山正在把守。老绅董推开宝山,和雪蓉走入。先闻一阵霉湿之气,就见地下一张小桌之上,放着只油灯,发出黄暗的光,照着前檐炕上,坐着个消瘦失形,闭目低首的璞玉。本来眼睛是人身的最要器官,也是人面的最要部位。平常人若是害眼,已经能使丰采大减,连累全部面庞都失美观,何况璞玉又久受坎坷,早已作践得不成样儿。雪蓉乍一看,直认不出是她。继而仔细再瞧,才看出仍有些地方仿佛当年风韵。这时老绅董已大声代为传达道:“璞玉姑娘,你的干妹子来接你了。”雪蓉心中一阵酸痛,扑上前去,抱住她叫道:“姐姐,你怎么……”底下就说不出话,哇的一声哭了。
璞玉突然通身抖颤,双手抓住雪蓉,把牙咬得咯咯的响,面上那两只红肿的眼,随着牙响渐渐睁开微缝。这时不知如何疼苦,把雪蓉的玉臂摇得都要破了。她张开目缝,由眼内射出一道红光,落到雪蓉面上,嘴唇动了几动,并未说出话,又见眼很快的闭上,两行热泪由眼角挤出,直涌而下,随即向后仰倒,晕了过去。雪蓉一惊,哭叫:“姐姐,你又怎么了?”老绅董上前,把璞玉推了坐起,手捏她的人中叫道:“不要紧,她是见了亲人,心里难过,闭过气去,一会儿就缓过来。”柳塘看着初也一惊,继而忽生急智,就问老绅董道:“她可容易缓过来?”老绅董道:“不要紧,我见过多了,只是闭住口气,撅把着缓得快,不管她也照样能醒过来。”柳塘心想:这未必是闭过气,只是刺激太重,脑神经承受不住,故而晕厥,大致没有危险,就向老绅董道:“老姐姐,你可有力气?”老绅董道:“干么呀?”柳塘道:“我想趁这时把她架出去。当时醒了又要费许多话,尽自耽搁。”老绅董道:“叫我抱她么?那成,这小伶俜人儿,扛起来就走,不算什么。五年头里还跟他们小伙子扔石锁呢!”柳塘道:“那么你就快着。”老绅董也真麻利,先把璞玉移在炕边,她才跳下地,背着炕向下一蹲,把璞玉两只手搭在她胸前,一手握着璞玉的胳膊,一手伸到背后摆着她的一部,就给扛了起来,而且毫不拖泥带水,十分利落。向外走着叫道:“你叫宝山扶着点儿,防着我失脚碰了她。”柳塘道:“宝山不成,雪蓉你扶着点儿。璞玉现在已是赵秘书长没过门的太太了,我们男子不能再近他。”老绅董啧啧夸赞:“二爷真是好朋友!”说着到了院中。
黑心疔迎着问道:“这就走么?”老绅董道:“可不就走,还在这儿住着?身价已经说定,就那么办。”黑心疔似甚怏怏,但不敢说话,看他们走出去。当时宝山在前开路,老绅董背着璞玉在中,雪蓉紧随在后,扶着璞玉的身体,柳塘在最末断后,一行人直走出巷外。宝山赶上前拉开汽车的门,老绅董先转身背对车门,将璞玉放进去,然后推她在一角坐好,雪蓉急忙上去扶持。柳塘看大功已成,对老绅董作个大揖道:“老姐姐,兄弟真没法谢你了。”老绅董拉住他袖子道:“二爷,别这么称呼,我担不起。”柳塘道:“我真从心里佩服你,感激你。老姐姐,你真帮了我!”老绅董道:“你真不怕丢人,认我这个姐姐?”柳塘本因感佩至极,信口作亲近之称,不想竟认了真。好在柳塘豁达,觉得交结市井女侠,并不辱没自己,就道:“这是什么话?我一定认你这老姐姐。”老绅董大笑道:“这就俊了我了。好,我依实。我说兄弟,你上车回去吧,我还得去跟黑心疔交代清楚,别给你们再留麻烦。”
柳塘道:“你跟我回家去住几天可好?”老绅董拍着大腿,狂笑道:“我的兄弟,你是四海人,我看得出来,所以蛮不客气的交你。你认我这姐姐就够受了,我可万不能上你家去。谁家大宅门,有横街子老窑姐跑出跑进呀!咱们谁也得体贴谁,谁也得给谁留脸。兄弟,你不用让,姐姐说的实话。往后你若想我,就去瞧瞧姐姐。若嫌我那儿太脏,就还照今天这样,叫宝山接我出去,请我吃顿小馆子,给姐姐开开斋解解馋,咱们说会子话儿再散,你瞧多好。”柳塘听着,更觉老绅董可爱,就道:“那么我也不再让,你请回吧,我明儿就去瞧你。”老绅董愕然道:“明天……哦,明天你就去,必是还这笔身价。我说兄弟,你若这样,我就恼了。几百块钱的事,你不能跟姐姐分得这样清楚,你是打算还了钱,就不认识我了。我不许你还,往后我短住了准跟你要,快上车吧。明儿你若去,我准骂出你来。”说着就把柳塘推上车,砰的关上车门,摆手叫道:“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