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宫内,太后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苏嬷嬷在一旁,查看香炉的烟火,见里面的檀香快要燃尽了,便又从旁边格子里取出一小块,加入到香炉中去。眼见着轻烟慢慢升腾出来,她才缓缓盖上了缕空的盖子。
外面响起使唤宫女小声的禀告,“苏嬷嬷,太后的药已经煎妥凉好,是否呈进来?”
苏嬷嬷看了一眼正在沉睡的太后,轻轻走到门边低声说,“先去暖着吧,再去熬些山药粥来煨着。迟些再来。”
“诺。”小宫女轻轻应了声,提着食盒走远了。
苏嬷嬷轻轻回到桌前坐下来,自年后这两个月来,太后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她其实是知道原因的,太后年轻时便对先王一往情深,先王故去后,太后也是似这样,连着昏昏沉沉睡了小半年,才慢慢从伤痛中缓过神来。可是那时太后身体尚健,这两年是明显大不如前了,怎能再熬一次这样的伤痛?这种伤、这种痛,熬一次便减寿一次。
说到伤痛,她又不免想起初五那日的事来。
广安侯当日带来的信息实在过于震撼,虽说是没什么证据,但广安侯向来不打诳语,不拿出证据,也只是为宽太后的心罢了。紧接着王上又爆出那样的丑闻,整个王室的颜面荡然无存。眼下那藤莒国太子及其太子妃据说还在京都广安侯府休养。就好似这场笑话的当事人和目击人还在眼皮底下杵着,让整个勿凉王室整整一个新年都像是被剥光的衣裳供人观赏的笑话一般,完全没了往年过年的喜乐和欢畅。民间流传的版本更为可恶。她嘴上虽不说,但以病拒客已经两个多月了。作为王室家族的最高权威的太后,其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每每夜半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她还知道,其实最后的一根稻草,是那原先伺候先王的大监陈木之。宫内大监大多都是没有姓的,只有主子赐的小名儿。陈木之原先叫木之儿,已经伺候先王二十余年,先王在故去的前几年赐了他陈姓,以感他三十年的忠心耿耿。
初六那日,太后晨起便是头痛不已,宣了太医诊治过后,便让她悄悄儿去打探那陈木之的下落。先王故去后,原先伺候的宫女大监大多离的离散的散,居然真的甚少人知道那陈木之的去向。她费尽心力从五刑司里找到了他原在先王跟前就带的小徒弟招财,才知陈木之早就在先王故去的第二日便以身殉主,投进了紫辰殿旁的荷花池。
太后得知招财在五刑司做些清洁的苦活儿,怜他辛苦,便把招财要到了慈安宫当差。不想没几日,招财全身打着摆子捧了一个小布包跪到了太后跟前,说是陈木之投湖当日交给他的遗物,他前几日搬家时不小心把那小布包刮了一道口子,才发现里面的秘密。
她也没敢细看,只小心呈到了太后的跟前,太后看一眼便晕了过去。
直到现在,她还深深记得那布包里的物件儿。
这时,床上的太后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混浊的咳喘声,苏嬷嬷连忙倒了一杯温水,上前去小心扶起太后,把水凑到了她嘴边。
太后喝了水后,气顺了顺,伸出枯瘦的一只手抓着苏嬷嬷的手说,“小苏儿,什么时辰了?”
苏嬷嬷看看天色,“约莫是申时一刻了。您午饭后大约睡了一个半时辰啦,若不想歪着,就起身走走罢?这样晚饭也能有些胃口多进些食来。”
太后直起身子,苏嬷嬷连忙把外衣给她披上。
苏嬷嬷道,“王美人之前让人送了些点心来,说是太后胃口不佳,她特意找人去惜颜养生堂找了掌柜的问来的开胃方子。另外,吴太医开的药也煎好了,正在炉上煨着。要不,您先用点山药稀粥暖暖胃?”
太后慢慢爬起来,抻抻筋骨,“老了老了,真是躺躺就浑身不得劲儿,哀家真怕哪天就一睡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苏嬷嬷“呸呸”了两声,“太后福寿绵长,这子孙福才刚刚开始享呢,哪里就说得这等丧气话了?”
太后道,“成日里万安万安的叫,人哪有真的万安的?还是先把药端来喝了吧,趁我全身上下还没全醒,先把那苦东西灌下去再说。虽说这药效不见得有多好,喝了总求个心安。”
“诺。”苏嬷嬷走到门边轻轻朝外吩咐了一声,又走回来继续说道,“这宫里太医用药,向来都是稳妥温和的,不见得那等虎狼之效,却是对您的凤体最最有好处的。您就慢慢调理吧。”
小宫女提着食盒进来,把药摆在了桌上。太后说,“慢慢调理是好事儿,就是哀家看到这黑色药汤,还没喝就觉口中苦涩难当。”
苏嬷嬷笑笑,对正要下去的小宫女说,“虹儿,不是说王美人有送了点心来?可有什么花样?可有清甜滋味的?”
虹儿低眉垂目道,“点心还在王美人手里,奴婢不知。”
苏嬷嬷奇道,“不是说未时三刻便送来了?怎地还在王美人手里?”
虹儿答道,“是王美人亲自过来在厨房里现做的,未时三刻做完送来的时候听闻太后还未起,便又把点心一直放在锅上蒸着,说是这点心吃法有些讲究,等太后醒了再亲自来向太后详说。”在她们看来,这王美人未免太过矫情了,一盒点心嘛,做好便做好了,当面邀功实在没必要,这慈安宫还会有宫女要抢她的功劳不成?再是讲究的吃法,说几遍便也都清楚了。
苏嬷嬷看向太后,见她微微点头,便笑道,“还忒有讲究了?也罢,一盏茶后请她移步过来吧。”
“诺!”虹儿行了礼后便退了出去。
太后接过苏嬷嬷递过来的漱口水,漱了口后才坐到桌前,瞅一眼那药汁,皱了皱眉。苏嬷嬷一面舀了一勺药汁在嘴边吹着,一面笑说,“这个王美人说来还真是有心,每日晨间热了羊奶送过来,午后还三天两头送些个果脯点心过来,也不顾她那才没几个月的身子。”
“她是有心了。你刚刚说那什么养生堂?”
苏嬷嬷把药碗递给太后,“娘娘,可以吃了。好像是叫惜颜养生堂,听说也是那古灵精怪的卓夕姑娘弄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奇怪商铺。”
“这倒要好生问问。这个卓夕,也不知去凉州寻夫寻到了没有?”
苏嬷嬷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娘娘您也跟着凑趣儿?广安侯爷之前已经送了平安信来,估摸着现在已经与她接上头了吧。”
太后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了药,才拿出帕子按了按嘴角,“这个璟沅,怎的与汰儿完全不似一个禀性,在男女之事上怎的就那么执拗?先前有婚约就说不想委屈了人家,现在有了心上人,也没见对原先的未婚妻有半点愧疚。哼哼,还不是想要个自己相中的?如今有了相中的,虽然早早儿的来请了旨,却还说什么时机未到,哀家真是看不懂了。”
苏嬷嬷笑道,“许是他要的就是两情相悦呢,不愿强娶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呀,那卓夕姑娘看着是个好姑娘,日后也一定能多多孝顺您的。”
太后停下歇了歇,点点头又继续说道,“虽说王后刚刚添了桓儿,哀家总还是盼着他们兄弟两能多多开枝散叶。要是璟沅那边能早日有好消息传来,哀家也总算能对得起茹姐姐了。”
苏嬷嬷见她喝完药,再次捧来漱口水,“虽说先茹大妃当年对您有过一救之恩,可是您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把广安侯爷视为已出,又为他悄悄赐了那样的圣旨,这恩怎么着也该偿了,您也莫要一直惦记着哪。”
太后叹口气,“茹姐姐是宫中少有的善心之人,若不是她,哀家怎能有今日?就连汰儿他也不可能登上大宝。只可惜了,她若是活着,哀家还能与她……”
苏嬷嬷还要劝几句,就听外面虹儿的声音传了进来,“禀太后娘娘,王美人求见。”
太后点点头,苏嬷嬷便亲去打开了门,迎进了王美人。
王美人莲步轻移,身后跟着若雪。两人跪下给太后见了礼,“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已经坐到了主位上,满脸笑意,“快起吧,都说了你身子重,日日来行礼,可莫要累坏了哀家的小金孙哪。”
王美人起身恭敬答道,“回太后娘娘,礼不可废。妾身初至宫闱,什么都没来得及学就正位追枫宫,实在是惶恐不已,正要找机会学学规矩呢,娘娘莫要嫌弃。”
太后笑着对苏嬷嬷说,“你看这小嘴儿,还要让哀家莫嫌弃她礼数多。哎哟,这阖宫上下,哪一个有孕的宫妇如此遵守礼数的?”
苏嬷嬷笑着附和,“可不是么。”
王美人示意若雪把食盒内的点心拿出来,摆到了厅内正中的小圆桌上。苏嬷嬷过来把点心端到了太后面前。太后一看,就是一个个圆圆白胖的小馒头,上面缀三个红点儿,像是一张笑脸儿。“就这么个点心,值得你巴巴儿等上两个时辰?”平时膳房也常送来这小馒头,太后平常觉得太干,便也没了什么兴致,有些失望地说。
王美人连忙说,“太后娘娘,莫看它平常,可是内里有乾坤哪。”她上前,拿了一个小心掰了开来,呈到太后面前。太后见里面竟是黄色软糯的馅儿,不免奇怪,“哟,这小小的馒头里面还能裹上馅儿?”
苏嬷嬷也说,“是呀,往常不都是实心儿的么?”她取过银筷,夹了一个先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