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紧紧地揽着她,“不行,你不能嫌弃我。不不,就算你嫌弃我,我也会赖着你不放!”
林琅的脸埋进他的胸膛,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很久,她才抬起头,哽咽着问他,“你身体怎么样?可以走么?”
“走?去哪儿?”
林琅抹泪一笑,“自然是去福来客栈啊!老板娘准备在那里迎娶你,你去不去?”
崔九长叹一口气,再次揽她入怀,闷闷地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思考了半晌,与其日后让他知道真相责怪自己,不如现在实话实说,“勿凉国的军队,刚刚半个时辰前,已经攻入王宫了。”
“你说什么?!”崔九伏到床边,张口就喷出一口血来,挣扎着下床,“我,我要进宫去……”
林琅扶着他,“你莫着急,先把衣服披上。”
他踉跄着走出两步远,复又停下。
林琅一把抱住他的腰,说道,“事实虽然残酷,但我还是要说,你去了,能做什么?王宫内有内史尹领三千内卫军,金御卫指挥使领三千金御军,都挡不住勿凉国的铁炮。你一个人,又身负重伤……”
他神魂俱裂,喃喃言道,“怎么会这样……勿凉国至此,横跨十二城,至少要恶战大半年才能到君瑶城,怎么会如此疾速?”他被正式下令废黜也不过才十几日。而被禁足之前也没听闻两国交战啊?
林琅又道,“这一个月来,你一直被关在此处?你难道就没有听闻,紫桑国凭着神炮利器,一路强占,仅半月就取了十二城……”
崔九更是大惊失色,挣扎着要往前跑,林琅喊一句,“崔九,你如今已是废太子!”
他身形一顿,软软地倒下。
这一声“废太子”,含义实在过于丰富。
林琅连忙扶起他,在他耳边轻声问,“若是此时走,你可有什么要收拾的?”
崔九再次抬起眼眸,眼中是一片血红,死死地盯着她。
林琅坦然地面对他,“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更何况,紫桑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
他又一次喷出一口鲜血来,一把推开她,哈哈地笑起来,“毕竟他们追杀了你二十年!我怎么会相信,相信你真的对父王母后他们放下了仇恨?!”
林琅有些无奈,“喂,他们两国要打仗,关我什么事啊?!”
他盯着她一眨不眨,“你敢说,此战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林琅语塞,跟她很有关系好吧?她能说那决定战争输赢的关键的神炮是她造出的?
崔九突然眼里透出万念俱灰的神色,再不多言,绕开那个被打晕的婢女,艰难地往前走着。
路上他摔倒了一次又一次,林琅去扶他,也是被他甩开了一次又一次。
一路上都没有人影出来阻止他们。
崔九突然间好像想通了整件事情的关节。
父王莫名其妙说他不尊亲上、惫懒怠惰。过几天,东宫那个宫女被吊死在一棵树上,验尸的仵官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然后就出现了宫宴醉酒调戏事件,他被莫名其妙禁了足。最后的太子金印被盗,才让父王勃然大怒,下旨废了太子之位……母后一反常态地没有替他求情,也没有来安慰他……
他突然想起来前几日父王差人送给他的那个食盒。
这种事一向都是只有母妃会做的。
他当时没有食欲,说是赏了那个一直服侍她的婢女了。
然后那个婢女连说不敢不敢,便把食盒放在了床边,说是让他想吃的时候吃一点……
他猛然间回身,不顾林琅在旁边一脸的焦急,又往自己的寝室内走。
走得急了,反而好像腿脚更灵活起来,也不再摔跤。
他一口气小跑到寝室,发现才一会儿的功夫,屋内所有的暗格明格都被抽开,箱笼也开着,衣服翻得到处都是……林琅也吓了一跳,连声说,“不是我啊,我一直和你在一起……那个婢女呢?是不是她?”她明知是间云间雨,但只能先把自己撇清,顺便嫁祸他人。
他顾不上看其他,径直奔到床边,看到那个食盒,盖子是打开的……
他万念俱灰,坐在床沿上休息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走到箱笼里,找出那一件他穿过无数次的太子朝服,换上。他又到箱笼里翻捡了一会,找出一个赤金发冠。他坐到镜子面前,轻声地喊,“琅儿,谢谢你来送我最后一程。过来替我挽个发髻吧。”
林琅震惊地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他的死志。
她一路过来,知道这国破家亡对他来说定然是一场沉重打击,但历史已经不可改变。她能做的,只是要救他性命,带他远走。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不愿意,跟她走。
她低估了男人们对于家国故土的忠诚与依恋。
她突然间质疑起自己前面是不是做错了?不应该坦白告诉他事实。他一人带着婢女住在这别宫,没有人通风报信,也没 有人跟他说话。璟珵应该就是要让他与世隔绝,好好养病,为紫桑的王室留下一线血脉。自己的到来,反而彻底弄巧成拙?
她走到他身后,看他一身明黄的服饰,面带微笑地从模糊的铜镜里看着自己。
她鼻子一酸,就掉下泪来。
崔九把梳子递给她,轻声说,“谢谢。”
她颤巍巍地替他梳着发,一边哭着说,“我不会梳,我从来没有给男人梳过发!”
他温柔地教她,“你这个小笨蛋。你先把头发理顺了,然后抓起来,固定到发顶……用力点,太轻了……对,不过有些偏左了……我是堂堂太子,怎能衣冠不整……不行不行,偏右了……”
林琅把梳子一丢,从后面抱住他的肩,大哭起来,“不行,我不能让你去送死!我不让你走……”
崔九转过来,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用大拇指擦去她的眼泪,轻轻吻着她的唇角说,“琅儿,谢谢你。你让我此生没有了遗憾,再也不需要生活在疑惑和愧疚之中……你和父王母后之间是一个死结,是我无能,无法解开你们的死结……我们,只有来生再相守了……”
在天光大亮的时刻,他们两个走出了别宫,走到了王宫破烂不堪的正东的宫门前。两列士兵肃穆地守卫着。四周静悄悄无人走动。
他们的出现,突兀地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
其中有一个喝斥道,“你们是谁?!”
崔九先是看到残破的宫城墙,呆了一瞬,听到声音后回过神来,握了握林琅的手说,温柔地说,“琅儿,你不需要陪我了。你快走吧。”
林琅的眼泪又要涌出来。她不是来陪他送死的,也不是来送他去死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了这样?
那打头的小兵正要走过来,宫内却响起了传令声。他犹豫了一下,走回了队列,一起整齐地跪了下来。
崔九连声催着她,“你快走,快走。来生,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他知道她不会陪他死,根本连一句“你要坚强地活下去”都不说吗?林琅心里不知是该怨还是该恨。
不一会儿,宫内传来马蹄声。
很快,几个身影出现在宫门口,为首是璟沅的身影,后面跟着子然几个人。
崔九看见,直直地飞上了去,赤手空拳地击出一掌。
璟沅反应也快,抽起马鞭朝他面庞击来。
崔九因醉酒事件,被打了三十大板,才休养了十几日,体力又哪里比得上璟沅?不过三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跪在了地上。
林琅站在不远处。
璟沅看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奇怪地问,“怎么回事?”
崔九伏身下去,“王上,罪臣尽力了。罪臣来迟,请让罪臣与家父家母,一同赴死。”
璟沅诧异地看了看林琅,林琅忍着眼泪转过头去。
璟沅归心似箭,也不再多言,吩咐后面的白忠,“传令下去,将璟煌关入天牢内,随后一同送至京都,听侯发落。”
“是。”
很快就有士兵把崔九带走。
林琅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正欲进宫,却被士兵挡在了门外。
她想起王七给她留的暗桩,转身又朝那已经陆续开始有百姓悄然出没的东大街走去。
紫桑国君璟珵正与一众叔伯子侄们关在天牢里,还有几个宁死不降的臣属。
他回想刚才勿凉国国君璟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闯入了议事殿。所有人都魂神俱裂,因为从他们得知勿凉军开始攻城之时,至今不到两个时辰。城防、宫防悉数被破!
“生便投诚、死便顽抗。是生是死,寡人给你们一柱香时间选择。”
璟沅进殿后,没有多余的话,只说了这么一句。仅寥寥数语,便收服了朝中那些原本就主张投诚的臣属。随后,璟沅宣布:“紫桑国灭,自今日起成为勿凉国一郡属,名号待定。军有白忠,文有璟桦,一切军政事务,尽报于他二人。余事后议!”
然后就走了。
其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其他宁死不降之臣,以及王室亲属,悉数被擒入天牢。
所以,他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听到天牢门打开的声音,就知道又有一个亲人血脉被搜捕到送了进来。他不忍细看,只得背对了门口。
这一次门又被打开了,没有咒骂哭泣声,也没有铁镣摩地声,更没有推搡催促声,他同时发现,几个人看着门开的方向,眼睛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