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全迅速地请官媒向柯敏提了亲、请了期、下了定。由于双方都无家人亲临,便也没有打算大操大办。但是自己的宅子还是一定要有的。洪全这三年吃住都在养生馆,所有的月钱几乎从来都没有花过,全都攒了起来。如今要议亲了,他便托了牙行寻找宅子,于是他沐休的日子开始四处看起宅子来。
这一日,他又带着柯敏和宝儿一起到西城五寺坊去看一个两进的宅子。宝儿一早听说要出门,高兴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坐在马车上也不安生地扭来扭去,不时要掀开车帘子看外面的风景,倒像是一家三口去郊游似的。
他们去看的是一个两进的宅子,宅子的背面是一片湖。牙行的人介绍说,这个宅子原是一个七命的习文法吏所住,去年新帝登基后,求了个宜县的县丞之职,到外地任职去了,所以把这个宅子空了出来。宅子小而精致,布局完善,柯敏看了就很喜欢,尤其是背面的那一片荒地,远远的望过去,就是一片清澈的湖水。若是修一条小路,简直是日日可以郊游了。
柯敏便问,“这一片荒地倒不知是谁家的?”
牙行的人咧了嘴笑,“既是荒地,哪里就有主了?夫人若想赁下,直接去官府交了租子,拿了文书便可。这一片荒地少说也有十亩地呢,若是能种上一些粮食,头几年怕是收成不好,过了几年后,土地养成了,倒也可以一年不愁了。”官府鼓励开垦荒地,所以头几年的荒地租子都是很低的。
柯敏听了大喜,却见洪全似有些为难之色。
柯敏微微一笑,“多谢小哥了,我们才初来乍到,这些以后再说吧。何况我们当家的那可是一手好医术,怎么能浪费在这田地上呢?”
洪全松了一口气。
牙行的人便恭维着说,“原来官人是位大夫啊!夫人可真是有福气。这个宅子虽然离闹市区远了些,但是沿街出去就有集市,生活倒是也方便。而且这里四面空旷无人,很利于修身养性啊。这宅子的原主子虽然是去年就离开了京都,但是留了人看守屋子,日日打扫。您看这里是一尘不染,只要重新整铺一些窗绢纱帐就可以入住了。”
腊梅也很是喜欢,追着宝儿在屋里走来走去,一面走,一面说,“大少爷,这可是您的家了呢!以后啊,您在这屋内怎么走,怎么跑都成。”
这就是家的归属感吧。原来宝儿在养生堂里也像是个小霸王似的横冲直撞,也没人敢拦他。站在腊梅的角度看,毕竟不是自己的地方,总归会有拘谨和约束。
柯敏微笑得看着眼前这一幕,微湿了眼眶,见洪全的眼神望过来,她也期待地看着他。
洪全看着心爱的未婚妻这样期待的眼神,当即就拍板,跟牙行的小伙子说,“行,就这套宅子了!”
小伙子兴奋地点头,又交代了一些明日去牙行按手印交钱转契的一些事项,就先走了
柯敏和腊梅立刻就收拾起来,把一些不要的器物家具扔了出去,准备过两日搬一些新的东西进来。
洪全看着未婚妻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知名的满足感。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几人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这个新家。
谁料几人,刚要上马车的时候,一个青衣身形之人转了出来,拦在了他们面前。几人这才注意到,在不远的一棵大树下,又停了另一辆马车。
另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矫健身影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柯敏面前。
洪全紧张地拦在了柯敏前面,问,“兄台可是有何要事?”
那人把洪全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目光越过他,对柯敏说道,“敏儿,我来接你了。”
洪全浑身一震。
腊梅看着眼前的人惊呆了不知所措。他,他不就是前几天想要拐走宝儿的那个人么?
柯敏朝腊梅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低声吩咐她,“你带着宝儿先上马车。”
宝儿本能地觉得感受到了危险,并不配合,哭着要娘抱。
柯敏抱着他哄了一会儿,才哄着他跟腊梅先上了马车。
穿着月白长衫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宝儿,一直到看马车的帘子放下来,阻隔了他的视线,才转过脸来对着柯敏低声说,“他就是我们的儿子?”
洪全又是浑身一震。
柯敏伸出手去,握住了洪全横出来挡在她面前的那只手掌,轻笑着对面前的人说,“吴家大爷,您在说笑呢吧?宝儿是我和夫君的儿子。您可莫要坏了我的清誉。”“清誉”二字她咬的很重,充满了讽刺。
吴振窒了窒,目光重新放到洪全的身上,冷声对他说,“我与敏儿有话要谈,请先生暂避一会儿。”
洪全心里警铃大作。他原以为柯敏的前夫是个卑鄙无耻之人,就冲着“先生”这一声称呼,他就觉得自己一定出了差错了。
柯敏紧了紧握着他手的手说,“洪全既是我的夫君,我便不可有事瞒着他。您若是有什么话可以当着他的面说。”
吴振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想了想,强自暗压下怒火,示意他们两个一起走到了院门前。稍稍里离开了腊梅他们坐的马车有十余步远。想来也是怕孩子听到什么吧。
吴振又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双手良久才把目光移到洪全的脸上,有些讥讽地朝他笑了笑,才转向柯敏,对她说,“你从前非江南的绫罗不穿,住的也都是至少五进的大宅子。从前院大门走到后院,你都要喊累,还特意替你配了两个软轿。身边光是服侍的一等丫鬟就有六个、二等丫鬟有八个,更别提外间的婆子门房了。你永远只吃南越那边四月和十月收割的新米,说是那边阳光足,稻米香。我竟然不知,你有朝一日,也可以和这样一个普通的男人过起了这样普通的日子。那个宅子只有二进吧?可有四季着锦的后花园?以前你可是嫌家里三个花园还不够逛的。可还有三里九曲兰亭让你招待朋友?可有十亩鉴光大湖让你养花种鱼?”
洪全的心里惊涛骇浪般地掀起了狂潮。他从没有问过柯敏从前的日子,便也不知道,她从前竟然过得如此奢华。
再看眼前的这个男子,三十出头左右,眉目俊朗,风姿飘逸。身上是最新的湖绸缎子,京都城里刚刚开始流行的,最低也要十两银子一匹。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就连挡在旁边的那个青年车夫身上的衣裳似乎都比自己穿的要好。再想想那男子说的一番话,谈吐如此不凡,想必两人曾经也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吧?再想想自己,除了一身医术,便也没有什么其他可拿出来的了。成日端坐于母婴馆看诊,有时几日也与她说不上一句话。她嫁给自己后,能过得惯这样的苦日子吗?两人如果相对无言怎么办?她有朝一日会不会后悔?
柯敏却是笑道,“这里虽小,但却只住着三个主子。丫鬟婆子少,便也不用担心夫君的床上哪天会冒出个熟悉的人影来。我当日被赶出来的时候,就连地沟里馊腐的馒头也吃过,南越那边四月和十月的新米的味道怎么还能记得?真正的朋友,又怎么会在乎你家里是否有三里曲桥兰亭、十亩鉴光大湖?有没有四季着锦的后花园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的心里永远都是四季如春。”她看向洪全,“他在我心里,就是四季如春的后花园。只要他在,我便有逛不完的后花园。”她又转向吴振,“你说,人生如此,还能求得更多吗?”
吴振脸色一片苍白,只有三个主子,是说他们家既没有公婆姑嫂也没有侧室小妾?不用锦衣玉食,不用家宅宽大,不用鲜花着锦,只要真心相待,就够了吗?自己曾经待她不够真心?
洪全慌乱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紧紧拉着未婚妻的手,也开口说,“敏儿是我的妻子,我此生都不会负她,也不会亏待了宝儿。”
这个呆子!她就是要让吴振想不起来宝儿的存在,哪知洪全自己倒先提了出来。柯敏心里暗骂了一句,把话头拉回来,“吴家大爷,你若是没什么事,早些回去吧。天色不早了,怕是吴家大夫人等急了呢!”
吴振神色一振,“说到底,你还是恨着大夫人的吧?当日的事,我并不知晓,待我从辽州回来,你已经失踪了。我派人四处搜觅,遍寻不着,以为你已经出了什么不测,只好放弃了。”这是他三年来一直藏在心底里的解释,终于当面对她说了出来。
只要她还有着恨,就说明对他仍存有爱?他心里升起了一丝侥幸。
一个月前,母亲告诉他柯敏还活着的时候,他欣喜若狂。但是母亲只是让他把儿子接回来,并没有提到柯敏。他就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知道按照母亲的要求,他定是无法顺利要回宝儿。他想徐徐图之,可是又忍不住要去看看她们,所以悄悄去了母婴馆的角门,居然碰到了宝儿两次。
当他发现柯敏这三年来还是单身一人的时候,他心底里升起了无数的希望。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有想好怎么样把母子俩都一起接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她与洪大夫要成亲了,正在四处看宅子。不是与人作妾,是要明媒正娶地嫁人……今日得到了信儿,知道他们在这西城区看宅子,他就忍不住要过来看看,看看她和宝儿。她要成亲了,他怎么办?儿子怎么办?
他歙了歙唇角,垂下眼睑,犹豫着说道,“其实我,我还替你们母子俩立了衣冠冢——我,我不知道你腹中的孩儿是儿子还是女儿……我想着你一定盼着是个儿子……就立在西山吴家祖坟的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