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冰凉的心情回到芙蓉居,璟沅并不在房中。卓夕想了想,正要再次返回临岳阁去看一眼,却听到楼上似乎有动静。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去,发现有人在原来风信住的那间屋的浴室里洗澡。她站了一会,听到里面不时传出的咳嗽声,狠狠地深呼出一口气,又下楼去了。虽然是寒冬腊月,但自从有了这方便的浴室,卓夕仍旧保持着前世带来的良好习惯,每天都要冲个澡。等她冲完澡出来,发现床上已经躺了一个人。璟沅半倚在炕头,见她出来,掀开被子的一角,笑眯眯地打招呼,“夫人,为夫已经替你暖好炕,快上来。”
卓夕慢慢把盘在头上的长发放下,掀开被角钻了进去。也许是因此而带进了寒气,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卓夕佯装不经意地问,“怎么,受了风寒了?”
他倒也不瞒她,“下午在你那娴雅阁窗外站得太久,未料到竟然下雪了。”
“哪有什么紧急的事就让你巴巴的赶来?还站了一下午,兴致很高啊。戏好看么?”
他有点讪讪的,“近日,有线报说狱渊门的人在京都活动,间容又不在你的身边,我怕……”他又忍不住咳了半声,剩下的生生被他忍在了胸腔里。
“若真如此,不是正好如了你的愿?”卓夕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他愣怔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要瞒我到何时?”卓夕看着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晰。
他垂下眼帘,“你都知道了?”
她冷笑起来,“呵呵,我早该知道,最开始你留下我,并不是因为我的医术,而是因为小白。是也不是?”
他嗫嚅着嘴唇,无法否认,“是。”
“后来你发现我视它如珍如宝,风信又不在身边,怕我不能心甘情愿奉上小白的性命来为你制解药,所以才甜言蜜语求娶我,是也不是?”
他本能地想要否认,可是细想最初的情形,半晌发现还是只能回答一个“是”。
“后来风信来了,一开始你并不知道他是女儿身,但仍放任他一个男子与我同住一楼却从不出言反对,也是默认他伺机接近小白,是也不是?”
他已经不敢直视她,转过身去仰面平躺,脸上已是惨然一片,替她接下去说,“是。我见一次求娶不成,便慢慢与你耳鬃厮磨,二次求娶,总望着你终有一日能为我动心,用小白来救我。我还故意让风信告诉你,我撑不了几日了,让你速下决定,是要我,还是要小白?你这么铁石心肠,我用尽办法都温暖不了你,这个答案我早就知道。”
“你骗我。你不过想要小白而已,它只是一条蛇,你们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取走它的性命,为什么一定要赔上我的心甘情愿?”
他沉默了一下才慢慢说,“因为你说过,它是你的命。”
卓夕心中巨震,他咳了一声,紧接着说,“我又怎能亲手取走你的命?取走你的命,你以为,我还能活吗?”
看不到他的眼睛,卓夕眼睛只平视到他的喉结处,见他喉结不停地滚动,不住地压抑那要夺腔而出的咳嗽,不禁鼻子一酸,又怕被他看见,只好手臂伸过去,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前。可是这样一来,越发明显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呼吸和强自压抑的颤抖。
他长叹一声,伸出手臂紧紧拥住她。半晌才问,“她说我能活到哪日?”
“上元节。”她闷闷地说。
“你一定知道她在胡说。上元节过后,我还要到凉州,我要去扫平那里的一切束缚,再回来接你,只有在凉州,我才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自由。”他还清晰地记得,当她说“无父母之命、无王权之压”时的奕奕神采,那个他逃避了五年的地方,真的能成为他和她的自由之地么?
“她真的在胡说?”
“真的,今日我惩罚了间容,她定是在替他报仇。你看,我只是有点冷,有点咳嗽,上元节还有十八天,我怎么可能只有十八天?”
“你还想要娶我吗?”
“我的傻姑娘,我无时无刻都在想怎么把你娶到手。”
“那王佳琳怎么办?”
“我说过,我不会娶她的。”
“那我就成了破坏别人婚姻的小三,我讨厌小三。”
“你没有破坏别人婚姻,我和她只有婚约,没有婚姻。”
“那也是小三。”
“夕儿,那日你问我要一个理由,我说的无数个理由都不是你心中想要的。此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到底什么才是你想嫁的理由。我现在终于想明白,那个理由就是,我爱你。”
第二日清晨,卓夕还在熟睡中,门被一脚踹开。躺在里面的璟沅吓了一跳,怒道,“风信,你发什么疯?”
“哼哼,师兄,你在这里美人在怀睡得高枕无忧,却让那男人跪在院中一夜,你好狠的心肠。”风信生气。
原来是找他来的。“我们到外面去说。”璟沅小心掖了掖被角,轻轻抽出枕在她脑袋下的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披衣下床。“我还以为,他跪到死你都不会看一眼。怎么,这就心疼了?”
“哼,我只是怕他被你一不小心弄死了,我的仇没地方报呢。”
“是要报仇,还是报恩啊?我可是听到你临死前说,不恨他,还要感谢他呢。”璟沅揶揄地说。
风信恼怒地看他,“没事干什么偷听?你也说了,那是临死前说的。现在我没死,那些遗言就不作数。哼哼,先奸后逃、奉子求娶,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要一一与他清算。我不管,我要日日折磨他,折磨到我气消为止。”
璟沅微笑地看着她,但笑不语。
风信眼里射出冷箭,“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若是师父知道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关门弟子,天下大名鼎鼎的风信公子有一天居然能是这么一幅女儿神态,你说他会不会从地底下爬起来?”
“那你先去问问师父他老人家!”风信出手如风,就与他对战起来,不过到底是同门,武功路数一样,功底也不相上下,两人一时竟打得难分难解。最后还是璟沅与她停了手,气喘吁吁地说,“好了,念在我只剩下十八天可活的份上,休战。”
风信大笑,“她相信了?”
“你如此吓唬她,她怎能不信?”
“她若信了,说明她心里有你,关心则乱嘛。”
“不过我已经告诉她,你在骗她。你是为了报复我们。”
“什么?!你竟然……”风信说着,又要与他缠斗起来。
“好了好了,我答应间容要求,把你嫁给他,好了吧?!”璟沅大叫。
风信横眉倒竖,“谁要嫁他?!”
“你不嫁他,难道还真的准备进宫?”璟沅活动了一下肩骨,径直走到窗前的桌子前坐下,倒了一杯水喝。
“那王上老儿还没有放弃?”
“呵呵,自从你那日在戏台上惊鸿一现后,他就没有停止过派人打听寻找你的下落。只怕他到死也想不到,他要找的绝色美女,竟然是江湖闻风色变的风信公子。不过我很好奇,依你的性子,就真的不想进他的后宫搅得他天翻地覆?你当初答应卓夕登上戏台,不仅仅是为了感谢她帮你赶跑姚珧吧?”
风信耸耸肩,“我本来是打算借此机会扮成美人去王宫大内见识一下的,不过,”她哀凄地说,“人算不如天算啊!”她抬眼看看天,目光飘向了北面——那是临岳阁的所在,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腹部。
她起身欲走,又转过身来,“对了,说到姚珧我得提醒你,她最喜欢到三楼洗澡。你可得小心,在看上我之前,她可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未来的侯爷夫人呢。”
璟沅满脸黑线,挥手唤来一个暗卫,“去告诉老周,让他派个婆子来把守芙蓉居,姚珧与狗不得入内。”
由于七王子璟桓的百日宴恰逢除夕前一天,王上大手一挥,干脆延迟一天,与除夕的宫宴合在一起举办。本来除夕宫宴向来只有男人可以入宫参加,这么一来,男女皆大欢喜。
卓夕一整日都很惆怅,她特意让去孟把小白抱过来,她已经和小白大眼瞪小眼了很久,怎么也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就连间容一瘸一拐跑来找她,问她风信怎么人去楼空了是什么意思,她也没有心思理会,胡乱指了个方向让他去找。小白是她的救命恩人,真心朋友,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拿小白的命去换璟沅的命。可是要她眼睁睁看着璟沅毒发身亡,她也做不到。于是她只好在这里不停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襄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这幅鬼样子。她一把就拉起尖叫的卓夕,按住她在梳妆前,三下两下给她梳好了官髻,戴好官帽,穿好朝服,推搡着她登上早已等候在外的马车。
到了宫门外跟着璟沅下车,卓夕赫然发现宫门外居然排起长长的队伍,在队伍中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她想了片刻,缓缓走上前去见礼,“祖母、母亲、大哥,这位是……”她看向伍行,他急忙上前一步小声介绍说,“六妹,你自小在别庄长大,还未见过父亲吧?这就是父亲大人。”她抬眸看了看这个“父亲”,面目白皙,留有短须,福了福身,“父亲大人。”伍之连嗯了一声,点点头。卓夕知道他也不过是敷衍几句,便没有太在意。倒是不明真相的太夫人很是亲切地问,“媛儿,许久未见你回府来看看。近来如何?”
她上前搀扶着太夫人的手,说,“祖母,我一切都好。倒是您,身体是否安康?睡眠是否安稳?”
太夫人高兴地说,“老身都好,都好。过了今儿宫宴,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回伍府去守岁吧?可怜见儿的,这么多年,也没和家人一起过个新年。不知……”话还没说完,就听璟沅在前面咳了一声。
伍行反应过来,连忙打圆场,“祖母,六妹如今在侯府当差,哪能说回家就回家?见六妹气色如此之好,可见侯爷对六妹照顾有加。虽是除夕守岁,伍家尚有儿孙绕膝。但侯府也不能太冷清了啊。”他转向璟沅的方向,遥遥行了个军礼。伍之连则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伍行对卓夕说,“六妹,别让侯爷久候了,你们先进去吧。”
卓夕巴不得赶紧走,福了福身。大夫人刘氏见卓夕朝服加身,不得已勉强回了个礼,露出个僵硬的笑容。卓夕无暇揣测她的想法,转身就朝璟沅那边走去。听见后面太夫人高兴地与队伍前面的另一位贵妇小声说道,“老姐儿,刚刚那就是我伍家六女儿,虽说长年不在我们身边长大,却实实在在是个懂事的孩子。”
那贵妇惊讶地说,“就是那个广安侯府的七品宜侍?听说她还替王后娘娘打理服饰铺面,那铺子里的东西,啧啧,不仅形式新颖、制作精美,而且听说,”她靠近太老人耳语道,“真正是为王后娘娘赚得盆满钵满……”
另外一个贵妇也凑过来说,“老姐儿,你家不说那刚及笄的如儿和娇儿,就连出嫁的两个嫡出女儿,都没有出席如此盛宴的资格,没想到倒是这个庶女……”
老夫人呵呵地笑着,“她是实实在在为我们伍府挣了脸面啊。刘氏,你……”
后面的卓夕就听不到了,但她可以想见,那刘氏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