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听了一会报告说,“有男人呻吟的声音。”
“……”卓夕默了一下,“他们在,在那个?”
“不是,他好像是很痛苦的呻吟。”
“还有什么声音?”
“有水烧开的声音,有火柴燃烧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加水的声音。”一定是三楼烧水的灶间,卓夕想了一下那平日供应1-3楼热水的大灶,有冷汗冒出来,“风信不会真的把他煮了吧?”
他又听了听,“有个人喝了一口水。”
喝汤?卓夕大急,捉住他的手,“我们赶紧上去看看。”
他又说,“好像有人用刀切了一块东西。”
“快!快带我飞上去。”
“好。”他不情不愿地抱着她往三楼跃起。才堪堪接近三楼阳台的栏杆,一只杯子带着十足的杀意迎面飞过来,他抬起袖子一挡,整个人被那杯子的力量冲得往后仰。他只好顺势带着卓夕在空中转了两个圈,上升是不可能了,只能徐徐落地。
卓夕焦急地仰头张望,暗恨当初为何要把楼层建得这么高,连个制高点都找不到。
他突然说了一句,“可以上芙蓉居三楼,也许能看到这边的情景。”
她一想,果然是有些许可能的。于是又催促他快步带她回芙蓉居三楼。
他们一路上了芙蓉居最高的楼顶,卓夕极目远眺,荷风堂离得有些远,只能看到那边三楼有微弱的火光,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只能指望他了,“你看到什么?”
“有个人躺在锅里,一丝不挂。”
“死了没?”
他看了一会,“好像没有,他的手还在动。”
“身上有伤否?”
“看不出来。”的确,要是在身上割个一刀两刀的,这么远的距离,确实也看不出来。
“风信在做什么?”
“她拿着一个杯子,在给间容喝水。”
“咦?”她微微放了心,能给他喂水,应该不会置他于死地吧?
“你能看到,那灶里有火么?”
“只有一盏油灯在旁边,其他地方没有看到火光。”
那还好。卓夕松一口气。
他又偎过来,瑟瑟发抖,“夫人,放心了吧?为夫好冷,我们回大炕上吧?”
卓夕心下一惊,居然忘了他体内的天寒香未解,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回到卧房,她拿过一直煨在火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吹得温了递给他,又掏出瓷瓶倒出那颗红色的药丸,“乖,吃了它。”
他倚在床上睡眼迷蒙,“这是什么?”
“毒药。”
“哦。”他顺从地接过水和药丸,一个仰头,把药丸吞了下去。“什么毒药?”
卓夕一边拉过被子,让他躺好,一边说,“七日断肠草。”
“七日才断肠啊?那好像会很痛苦的。”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低声呢喃。
卓夕转身去解除头上的钗环,看了一眼墙边的刻漏,记下时间,便和衣躺下,“对,所以你不能睡。睡着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夕儿希望我痛苦吗?”他转过身来抱住她,手脚冰凉。
她幽幽地说,“人生百味,最难挨过便是痛苦。堂堂侯爷金枝玉叶,我想看看你的极限在哪。你不介意做我的药人吧?”
“原来是药人啊?不介意不介意,只要是夕儿你需要的,我就是死,也会帮你完成。”
“那你告诉我,你这辈子曾感受过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有过三次。”
“嗯哼?”
“第一次是那年困在万沙城,和风信一起中了若无香。我们两个非常遗憾,觉得这辈子还没有好好享受过鱼水之欢,中了媚毒竟然只能通过寒冰泉水来解毒。那个时候,敌军还带来了我母妃的死讯,内外交困,我痛苦万分,差点没挨过寒冰泉水。好在子然一人突围出去,从外面反包了大郯军队,才解了万沙城之困,并给我们送来了解药。”
“你们两个可以自行解毒啊。”
“我那时,并不知道阿信是女子。两个大男人,躲在寒冰泉里约定,要是活着出去了,一定要抓十八个女奴来好好体验一番。不知道后来为什么,竟然忘了这个遗言。”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便是父王突然去世。其时我正在王陵督造,突闻死讯,情难自已。母妃离去,我未见上最后一面,父王离去,又是一样。为人臣子,至亲亡故而未至身旁,天下大不孝啊。”她感觉有液体流入自己脖颈,伸出靠外边的手去,抚了抚他的背脊。
“第三次,便是今日在马车内,我问你,你可愿嫁我?你却顾左右而言它。那一瞬间,”他停了停,口中喷出浓稠的液体。卓夕感到胸前一热,睁眼看到鲜红的血液,不禁大惊,赶紧起身扶起他,他却推开了她,伏在床边朝着地上又猛地吐出两口鲜血,他挣扎着看着她,“夕儿,你知道,我有多痛吗?”
自己的一句玩笑,就让他如至亲双亡般的痛苦?她跪倒在床边,用袖子用力擦拭着他的嘴角,悔不当初,心疼地说,“不要说话了,你休息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就好了。我是骗你玩的,这不是七日断肠草。”
他慢慢翻过身,靠在床头上,脸上胸前全是血,卓夕明知他不会有事,但还是心慌不已,便说道,“这其实是天寒香的解药,你要相信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你莫要再骗我。其实你想要我死,我早就知道了。我死了,你就可以得到完全自由的生活,对不对?你白日撩拨我的话,都是为了让我放下警惕,好方便你下手对不对?”
卓夕抓狂了,“你不要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这不是毒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你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
“好吧好吧,夕儿,我相信你就是了。”他一副虚弱的样子,又断断续续说,“夕儿,天寒香的解药只会让人昏迷,不会让人吐血的。只有天国香,才会让人一直咳血。”
解药是假的?不可能,但为什么风信没有告诉她这药引竟然如此厉害?再想想这解药也经过小白的鉴定,她的心又定了定,“这的确是天寒香的解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咳血,可能还有一会儿,你再坚持一下。”
“看在我就快要死的份上,夕儿,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他揪着胸口的衣服,卓夕看着就像是揪在自己的心口上,扑上去抱住他脱口而出,“有,我喜欢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你不会死的。”
知道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笑都咧到了嘴边,口中却说,“夕儿,你骗我。我就要死了,我从万沙城脱困至今,虽然白活了这么久,但还是没有弥补上那个遗憾。连风信都有了宝宝了。想想我,我实在是太失败了……”
“你不会留下这个遗憾的。你会活下去,你不要再说了。”
“真的?”他埋在她胸口闷闷地说。
“真的。只要你好起来,我们就……”
果然是那个意思吗?今天在马车里,她已经有了准备?他垂下眼,猛然推开她,又伏在床边吐了一口鲜血。
卓夕已经双手沾满鲜血,不知怎么来安慰他,只好抓起一旁的衣服,替他轻轻擦拭着嘴角的鲜血。
“夕儿,我就要死了,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卓夕泪水开始崩塌,“相信我,你不会死的。你有什么要求?”
“夕儿,今日这血呕得好,你看,你已经身着红衣,我也是红色的。咳,我们,我们就这样,简单拜个天地吧?我,我要让苍天明月知道,我非你莫娶,不,不是因为解药,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因为我爱你。”
卓夕已经泣不成声,“你,你不要再说了。”
“夕儿,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吧。”他无力地靠在她的身上,两人身上都是鲜红一片。
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嘴一张又喷出一口血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六神无主的时刻,胡乱地点头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忍着点,不要说话了。”
“不,不,我好,好高兴夕儿。”他挣扎着起来,手背在嘴上一抹,结果更是抹得满脸鲜血。他看到卓夕泪流满面,用手给她擦去眼泪,却也把她的脸颊都涂满了鲜血。
他一边咳一边笑道,“哈哈,这样也好。好,好像胭脂。我们就,就做一对亡命,亡命鸳鸯。不,不,我说错了。我死了就好,我死了以后你,你还可以继续去爱另一个人,去找你的苍狼,去改嫁……”
卓夕泪流满面,“你不要胡说,哪有什么苍狼,哪里还来的另一个人?”
“好好,我,我不胡说。你,你也莫哭了。我们这就,拜天地。”他挣扎着拉起她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苍天明月在上,我,璟沅,”他看向她,她领悟过来,“我,卓夕”,他继续说,“此生愿结为夫妻,不求生死与共,但求不离不弃。”卓夕机械地跟着他重复,“不求生死与共,但求不离不弃。”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就在这样一个荒诞的时刻满身鲜血地拜了这个一个荒诞的天地,直到他无力地斜靠在她身上时,连忙抬起头瞥了一眼墙边的刻漏。时间已到,她急忙扶起他偎到床上,拿出那黑色的药丸塞入他的口中,又到桌上拿过水扶着他喝了下去。
喝完他躺在床上喘气,又说,“夕儿,我的头很晕,但是我很高兴,真的。”
“现在你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了。”
“呵呵,虽然知道你在安慰我。但我真的很高兴,你终于嫁我了。对不起,没有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说的是真的,现在药丸起作用了,你睡吧。”卓夕又要开始抓狂了。
“我会不会一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他拉着她的手。
“不会不会,你相信我。”
“我可能会醒不过来了。夕儿,我没有了遗憾。我死后,侯府内所有财物人奴全都归你全权处置,我,我的印鉴都在桌上的那个小包里,你,你可以写一份遗嘱,然后盖上那些印鉴。之后,你就可以自由地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夫人,临死之前,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卓夕天人交战。
他挣扎着要起来,“夕儿,我就要死了,亲我一下也不愿意吗?”
她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好,慢慢地把唇凑近他的。猛地她觉得自己的脖子一紧,头被拉着压向他。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品尝着她口中的蜜汁,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无知无觉了。
良久卓夕从他身上爬起来,看他完全昏迷不醒人事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微笑,她看了许久,怀疑自己又被他诓了。
第二日清晨,卓夕一醒来,立刻跳起来,看了眼床上昏迷的人,赶紧换了一身衣服推门出去。子然等在楼下,一副等着伺候爷的样子,见只有卓夕一个人下楼来,往她身后看了看,奇怪道,“姑娘,怎么只有你一人?爷呢?”往常侯爷都比她早,今日倒反过来了。
她说,“你们爷昨日服了天寒香解药,一时半刻醒不了。待他明日醒来,你再过来吧。”
“天寒香解药?”子然大喜,“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她点头,“是真的。我们前几日在宫内寻到先茹大妃的遗物,里面藏有解药。”
子然非常惊喜,“原来如此!爷身上的天寒香若是驱尽,便不会再受月圆之苦了。这二十几年来,爷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她奇道,“爷中毒竟然二十余年?不是说中天寒香者,一年之内若无解药就会渐冻而亡?”当日风信是这么说的吧?
“姑娘难道不知?爷身上的天寒香,其实是先茹大妃在怀着侯爷的时候中的毒,后来虽然先茹大妃寻到解药服下,但已有不少余毒侵入爷的体内。因此可以说,爷身上的毒是生下来就带着,并没有一年之期限。”
“所以,近期内,也不会有性命之虞?”卓夕咬牙切齿。
“应该不会。”子然看她狰狞的脸色,吓了一跳,“姑娘可是怀疑什么吗?”
“我怀疑,”她一字一顿地说,“间容他死了。你不去给他报仇么?”
子然又吓一跳,“姑娘你说什么?”
“昨晚阿信说要把他烹煮碎尸,你没听见?”
“啊?!”
“带上你的兵器,跟我杀到荷风堂去!”卓夕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连早膳也没看上一眼。
子然来不及多问,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