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混沌中,他不知何时停下了步子。
眼前是座暗色的建筑,黑夜里越发显得沉重,那扇门更似含着一口獠牙般,桃花下意识拧了拧眉。
梼杌笑了下,却也没有解释,抱着她径直走了进去。
这地方……
桃花一走进,便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只是这熟悉感带给她的,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这里,两旁一排排的囚牢,阴郁压抑,各式的刑具,有的类似人间的,有类似妖界的,甚至连神界的刑具都有……
这里,是一座牢笼。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拧着眉,“难不成要用刑?魔尊大人未免太善变了。”
他笑,“师姐说笑,我又哪里……舍得……对你用刑呢。”
舍得二字,被他说得微轻微缓,有些暧昧缱绻。
桃花眼神微闪,只当没有听到,顾自道:“这里没有旁人,没道理连这里也要我参观,怎么,魔尊大人这是要给自己上刑不成?”
她语气微讽,颇是没好气。
梼杌却是顿了顿脚,他低头看着她,“师姐果真……好生聪明。”
桃花怔了下,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之后,蓦地拔高声音,“你疯了!”
“我没有疯,就算是疯,那也是早在万年前便疯了,如今……病入膏肓,治不了了。”
说着她抱着桃花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桃花一眼扫去,这屋中的刑具均是人间的——人间擅冷兵器,这些冷冰冰的铁东西看得桃花一阵肉痛。
她是见识过这些物件的威力的,当年长留被抓,被关在牢里受刑,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那血淋淋的模样她至今仍记得,只是没想到时隔百年,她竟会在魔界见到这些,且还是……
梼杌将她放了下来,他甚至在放下她之前先变了软垫在她脚下,让她踩下去的时候是踩在柔软的地垫,而不至于被这刑房中的阴冷染了脚。
桃花警惕的盯着他。
他向她笑笑,“师姐莫要怕,我当真不会对你怎样,不止如此,师姐不是怨我恨我吗,今日我便让师姐出气好吗?”
这样说着,他开始行走于各式刑具间,边走边道:“这个不成,太血腥,师姐应是不喜……这个,用着费力,师姐会劳累……这个,打起来不痛不痒……咦,这个好。”
桃花站在原处,她身上还被桎梏着动弹不得,只是看着他饶有兴致的模样,她便觉得这情景着实诡谲,他那般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逛什么庙会集市,配上那些狰狞冰冷的刑具,让她后背微冷。
他却很是高兴,“师姐你看,这一件如何?小巧玲珑,用着不费力气,且也能折磨人。”
桃花便看到他手中捏着一枚……银针?!
那针很细,也并不太长,约莫只一根手指长,应是崭新的,灯下泛着凛凛的光。
“这是什么东西!”
她一脸嫌弃,直觉这不是什么好玩意。
梼杌耐心解释,“这是刑具的一种哦,就是用在手指的。人间有句话叫十指连心,这东西便是扎手指的,师姐你仔细看,这针还另有玄机的哦。”
桃花在听到手指的时候就下意识觉得自己手指也在痛似的,听他一说,更是绷紧了神经,她顺着看去,果然看到那细细银针,并不是普通针那样的周身圆滑,那细细的针身上,竟是布满了倒刺的!
那刺极密,又因着针本身便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只是这样的东西扎到手指……
虽不会死,的确也足够痛了。
说来怪,当初进溶血池融了一身血肉的时候尚能熬过,但她偶尔回想起溶血池,却没有这种骨子里发冷的感觉。
这种为折磨人而生的东西,总是让她胆寒。
她不惧直来直去的你死我活,却总对这些东西心生惧意。
梼杌却好似看不到她神情一般,他径直将银针放到她手中,嘱咐,“师姐且捏好了,待会也莫乱动,我怕会误伤师姐。”
待会?
什么待会?
没给她疑惑的时间,他便给她答了出来——只见他抬手迅速在身上几个大穴点过,桃花瞳孔微缩,他这分明是要封住自己的魔气!
“师姐,如今还差最后一处,待我封住了,我便与最最普通的凡人无异,甚至还不如先前那只‘兔妖’,师姐要杀要剐,要怎样出气,我都没有还手之力了,只是……”
他眨眨眼,“师姐也别想着逃走哦,我在这里布了结界,师姐的修为是出不去的,要解开结界只有两条路——师姐杀了我,或是出了气放了我。”
“你……你简直是疯了……”
他笑了下,不以为意,“师姐且先听我说啊,我会解开师姐身上的桎梏,到时师姐想怎么出气都随师姐的意,我身上的封禁如今只能由师姐来解,倘若师姐为我解开,我会开了姐姐带师姐一同出去。”
“那如果,我杀了你呢,”桃花声音不稳,“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倘若师姐杀了我,那师姐也是可以出去的,”他略一抬手,桃花周身便隐约出现一层魔气,那魔气围绕着她,却也并不侵入她身体,仿佛就只是……保护着她一般。
“这是我为师姐准备的护身符,”他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些温柔的安抚,“师姐杀了我,它便会自动带师姐出魔界,直到……无名山。”
“所以师姐,你可以杀我的,不会有谁能因此危害你——我在魔界虽是一尊,但魔族不会为了一个死了的魔尊大动干戈,他们忙着去争下一任魔尊之位还来不及,没谁会在意我,且……”
他抬了抬手,轻轻在她脸颊抚了下,呢喃一般,“且等你到了无名山,神界……我是说,该发现你的人就会发现你,到时会有别人保护你,你也是安全的……”
桃花瞳孔阵阵缩,她只觉这人疯了,他简直疯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到底是……
“师姐,我没疯,我就是想让师姐不再气我,”他笑意落下,眼神又清亮起来,眸子里一抹落寞,“我只想让师姐出气……倘若杀了我能让师姐消气,我愿意死在师姐手里的。”
说完,他一手解开了她身上桎梏,另一手封住了自己最后一道魔气。
阴冷的牢房中,片刻的寂静。
桃花捏着那枚银针,有片刻里没有动作。
他也不催她,一双眸子温和的望着她。
桃花被这眼神看得背脊发凉,只觉这人……这人……
她一把将银针丢开,转身往门口走,“我要打你,也不会用这邪性的玩意!”
他笑笑,像是包容她的任性一般,“师姐莫要再往门口走了,仔细结界伤了你。”
桃花在门口停下,探出一缕妖气,只是那妖气要穿门而出的时候忽而周围魔气大涨,那妖气一下被弹回,带起的力道甚至把桃花也往后震了几步。
她本就在此处妖力不济,这一震之下只觉胸口一口血气,她胸腔起伏缓着气息。
身后梼杌道:“我早与师姐说了,师姐自己是出不去的。”
“你到底要怎样!”
“我说了,我要师姐消气。”
消气……
她只觉越发上火了好伐!
焦躁的到他跟前,她一把扯了他衣襟,“消气……呵,你凭什么觉得你死了我就能消气!”
“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师父的命,你觉得是你的命就能抵了的?况你死了我若还气,又能拿谁去出气?”
“所以我不会杀你,让你这样死了太便宜你!”
她一脸恶相,语气发狠,咬牙切齿。
梼杌看着她,眼底一抹浓沉的情绪,那情绪一闪而逝,他眼底只剩红光,他笑:“还是师姐聪明,竟没上我的当呢……”
“够了!”桃花松开他,“你不就是要我打你吗,好!我满足你!”
她一拳直击他面门,没带妖气,纯粹皮肉相撞,但那力道也大,将浑身没有魔气的他打得一下嘴角出了血。
她没有停,一拳一拳,一脚一脚,打的,踹的,每一下都下了狠力气。
边打边骂着:
“让你骗我!我让你骗我!”
“说什么小兔妖,说什么报恩害怕,我呸!枉我真心护你!”
“从九荒山就开始装!一直装到无名山!在妖界还敢现原形作怪,讨打!我看你就是讨打!”
她气得厉害,打得也厉害,又凶又狠,此刻的她,面上才显露出独属于妖的妖性来——这在她来说已是百年未有了。
便是当年恨极了长留,她也始终是克制着的,她怕妖性战胜了理性,一旦那样……她便容易无法控制自己。
但此刻不同。
她有了妖性,却没有用妖气,她教训着这个人,与其说教训的是魔尊梼杌,不如说是兔妖小凳子——
她是将他作为那只兔妖教训的。
皮开肉绽,血忽淋拉,梼杌漂亮的脸上也狼狈起来,但很快他的脸色便被另一股表情所侵占,有惊,有骇,还有丝丝的茫然。
因为打痛快了的桃花已经停了手,她抚着手腕,眼神冰冷的盯着他,“刚刚,是我桃花在教训满口谎话的兔妖,不是什么青蝉在教训她的师弟。”
“梼杌,不是什么罪都能被原谅,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挽回,我的确曾是青蝉,可我更是桃花,你想要的原谅,已经没谁能给你了。”
“你还不明白吗,你师父,师姐,在这世上都已经不存在了,当初她与你断绝关系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我也没资格替师父原谅你。”
“魔尊,你看清楚了,你眼前的……只是只妖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