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应该是了,苏佾抿唇没再接话,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外面,两只手撑在灰土覆盖的城墙上,视线却没刚刚那么专注,“……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心里攀爬着磨人的好奇,不时揣摩想当时她会是怎样的心境?怎样的情感?又是为谁而写?为谁而痴呢?
“这不是小公子作的诗吗?”阿右嘀咕了一声,他虽然自幼习字,但灵窍不开,不如阿左通透,所以品不来这里面的美。见公子一直面朝外面还不理自己,出于好奇上前了一步,探头去瞧。
“这……”阿右被底下的画面震的目瞪口呆,一股说不出的怒气跟怨怼从心中升起,愤恨的憋红了了脸,额头上青筋暴起,下一刻就控制不住情绪,拔出了腰间的刀就往下走,“这群畜牲!我要杀了他们!”
“站住!”苏佾的声音不怒而威,像颗钉子一样将阿右钉在了原地,纵使心中再不甘,脚步却沉重如万斤铁,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公子……”阿右恨的磨牙,双眼蒙上了一层血红,和一层不忍得朦胧。
只因城墙下面血流成河,不少农人喂养的鸡鸭牛羊被宰杀,一半烤的吃,一半祸害扔的四处都是。三月份的天气,暖意已经袭来了,生肉放坏召来堆堆的苍蝇觅食,像一个屠宰场,要百姓性命的屠宰场啊!
苘国竟然无能软弱成这样了吗?!任由别人欺负侮辱到这个地步!怒其不争的失望跟嗜杀的血性翻涌,让人站在原地,像在烈火里蒸烤!
“你想挑起两国的战争吗?!想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吗有家不能回吗?!”苏佾望着眼下的悲剧,闭眼慢慢收敛了自己的不平静,“你回去吧,办好我交代你的事情就是了。”
阿右死死的盯着脚下的石砖路,咬紧了腮帮子直到嘴里弥漫处血腥味,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出了苘国北上,大都是整片宽敞的高原草地,当地农人以放牧为生,活畜放眼都是一片片,因此自然不屑于被苘人当宝贝的牛羊。却不知苘人用牛马耕地,牛马是一家人里最大的功臣,也是家里所有人的希望寄托,是命,是所有。
这些天的拖延大概是让他们不满了,所以用这种挑衅的方式来逼迫,来警告,他们要秦富,已经到了不能再等的地步!
苏佾眼里的戾气一闪而过,似要发泄心里的万般情绪,一拳头砸在了冰冷坚硬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留下血迹斑斑。可他却毫不在意,反而舒出了一口气,眉宇也渐渐舒缓,平静下来了。
一转眼又是几天过去了,秦富嘴上黑色的疤壳也自然脱落了,只是脸上的晒伤还没有缓过来,所以整天都蔫蔫的不想出门。只觉得府里的气氛更诡异,每个人都是战战兢兢头不敢抬的样子。
于是她猜想,可能外面的情况不好。
晚上富平过来送药,犹豫不决但还是开了口,“听说城外打了起来,不过不是正规的军队,而是农人自发组织的队伍,都扛着锄头木棒过来的,伤了很多人……”
秦富眼神一动,喝完药把碗递给富平,问,“然后呢?”
“当时情况很糟糕,几百骑马的靖兵将咱们苘人围在中间,他们配备精良,手里握着长刀,背上挎着弓箭,几乎是刀刀见血……”富平皱眉,面上露出怒气,“而咱们的苘兵就禁闭城门,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头看着,对下面的呼救恍若未闻!”
十几天前青州城就闭了城门,不许出也不许进,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可那毕竟是人命啊!况且当时城外就那几百靖兵,苘兵完全有可能将他们全部击杀,同时救回来自己人。
秦富心头一颤,“结果呢?”
“正好苏公子去那边视察情况,宰了两个兵才得以将城门打开,自己单枪匹马就冲了出去,救了外面无辜的农人……”
“老师现在在哪里?”秦富立马从小炕上滑下来,蹬着鞋子站起来,风风火火就往外面冲去。
富平忙跟上,也是算到了她会是这个反应,想着到时候让她听别人胡说夸大其词,不如自己先坦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此时,位于知府府靠近西北方向的书房里,正吵的不可开交。
“咱们来此之前,圣上曾说过,定不要与靖兵起冲突,靖兵善骑射,青州城重在防守,不考虑与其正面对抗!苏大人,我倒想问问你,今日鲁莽的所作所为,万一惹恼了靖人,到时候不肯善了,我等又该如何!”
“再者,不过是几十个卑微的农者,哪里值得我为他们冒着惹怒圣上的风险去营救!城里还有万千人呢,万一开了城门,城外涌出大批靖兵又该如何?!”
苏佾放在身后的双手握成拳头,目光如炬,浑身气势全开,压的让人喘不过来气。只见他正端坐在正对房门的椅子上,发鬓微乱,身上很多划痕,手指碰到桌上的茶杯,顺手抓起来就朝着说话的人甩去!
他有武在身,若真心出手,旁人哪里躲得开,于是这杯热茶便准确的砸在了那人额头,茶水流了一脸,重要的是立马见了血,真是又烫又疼。那人捂着自己的额头,张嘴惨叫哀嚎,从指缝中间露出赤红的双眼,“苏佾!”
苏佾冷冷的看他一眼,灰仆仆的脸上透出一股肃杀来,“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将你的‘理直气壮’公之于众,张贴在城里最显眼的地方,让这里所有‘卑微’的农人都看看,你是怎样对你的圣上忠心耿耿!”
那人长了蓬蒿一样的络腮胡,整个儿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外形,却穿了一身厚重的盔甲,恨不得将自己从头到脚武装起来。一听到这话,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整个人都愣了。
他是内廷近御之臣,任正四品御前侍卫,并经常奉差、执事,因此十分受恩宠。此次就是奉圣上旨意,同苏佾一同来青州解决靖人入侵一事,城下也是他在驻扎看守。
遂瞪着眼睛吼,“你敢!”
“我如何不敢?!”苏佾眼神淡淡的朝四周转一圈,被他扫过,众人不约而同避开了视线,房间里一时鸦鹊无声。
“来人,将李大人关押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放他出来!等到来日回上京,我定亲自带着他登上大殿,在圣上面前辩个清楚!”
等在门外的阿右立马进来,拧着李大人的胳膊背在他身后,用力将他的脊背压下去,推搡着就往外面走去,暗地里用了十足的力气掰扭他的胳膊,直将人弄得痛苦不堪。
此时才算是见识到了苏佾的手段,慌乱的叫着朝坐在另一边的许岙求救,“许大人!许大人您可得救救我啊!您不能不管我啊!”
这话说的太有意思,许岙脸上的笑一冷,慢条斯理道,“李大人说话可得注意一下,你犯了如此滔天大祸却不知悔改,到现在还想着侥幸逃脱!许某半生碌碌无为,可也决不助长歪风,还是等日后见了圣上,想来圣上自有定夺!”
李大人一愣,像被按了失声键,一瞬间就听了自己的鬼哭狼嚎,不敢看许岙,却将怨恨的眼神放在了苏佾身上。
临出门时喊出了为自己辩解的最后一句,“我是贪生怕死!可也比不过你苏佾的假公济私!那个叫秦富的就住在府里,怎么不见你将她交出去!把她交出去!今天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你放开我,我不服!我不服!我……唔唔唔……”大概是嘴被什么东西给堵了,随着距离的拉开,声音慢慢远去了,可留下的众位却神色各异,一时谁都没有先开口讲话。
“据我所知,秦富应该是苏大人的学生,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其中的情谊自然是不一般。”许岙看了苏佾一眼,然后环视下面各位大人,“更何况,秦富还入了苏大人的户,认真算起来,也是一家人了!”
“试问问在座各位,有哪个能做到大公无私,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在此时此刻将自己的亲人送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相顾无言,只觉得神仙打架,受累的是他们这群凡人。许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你说他们是附和还是装作没有听见?似乎哪个都容易得罪人。
“谢谢许大人的体谅!”苏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许岙一眼就偏开了视线,把无视这个词语表现的玲离尽致。
“子君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亲人,我自然做不出坑害家人的事情。”他说起秦富时,目光稍显柔和,“她本性纯良,不及弱冠,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凭什么要当作牺牲品换给你们安稳!”
“子君我是不会交出去的,所以,还请各位大人对靖人议和之事多多上心,否则等圣上怪罪下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告辞!”
座下人纷纷站了起来,苦苦挣扎着试图说服往外走的苏佾。
“您若不交她出去,靖人若愤怒攻城,受苦的还是百姓啊……”
“以一人的牺牲换回千万人的安逸,只要是稍微有点善心的人都不会拒绝,这件事情还请您好好斟酌啊……”
“您现在护着她,可等圣上的旨意下来,结果还是一样的,您何苦来载……”
苏佾停住脚步,“满嘴的仁义道德,我竟不知苘国的安稳要靠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换!”说罢坚决的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