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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冬至

五海从城里回来,穿得洋气,衣服裤子处处是大挎兜,还蓄有一扎长的头发,在后颈束成马尾随意耷拉着,一副艺术家派头。就是一张脸煞白,大病初愈的样子。

人们虽然不大习惯五海那甩来甩去的马尾,但能感觉到五海在外面混得不错。上年纪的人都说五海这孩子出息,从小就能看出来,精灵,画啥像啥。五海书念得不少,高中毕业呢。听说五海在城里一边学画画一边给人家画画,画好了,卖一张画够吃好几年,这就是艺术。艺术不是人人身上都有的,五海身上有,是他老爹的福气。五海处个对象长得也端正,细高挑,跟那模特儿似的。这次大概是回来办结婚手续的,怎么着也该把新媳妇带回来让大伙儿瞧瞧。五海结婚这么大的事,城里办一次,村里也得张罗一耙子,大伙儿乐和乐和。他老爹是个蔫人,一天也不会管个事,一问三不知,真是会享福,幸亏五海这孩子自己出息。问起五海,五海一梗脖子,烟头吐出去老远。

“吹了。”五海说。

五海这么能耐的帅小伙,屁股后面的俏姑娘肯定一把一把的,吹一个不算啥,八成是五海把人家甩了。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早点物色一个才行,城里人结婚再晚,也不能晚过三十岁。然而,许久不见五海再出去,人们才知道五海是回来养病的。究竟什么病,五海总是说不明白。

“不得劲。就是……”五海把手放在小腹的位置,“对,是这不得劲。”

人们对五海过于关心,问五海是疼还是怎么回事,疼到什么程度,那地方可能是阑尾,可能是肠子,也可能是肾,该好好检查一下,有些病久拖不得,别心疼钱,况且五海赚钱只需一些颜料墨水,再动动手指头。

五海被问得烦,就摆着手说:“工伤工伤。赔了,不差钱。”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人们更加糊涂。画画还能伤着?那恐怕是最安全的活吧?再说怎么伤着肚子呢?究竟怎么伤的?

“哎呀呀,你们烦不烦?”五海跺跺脚,“工地上伤的。我图个好玩,干了一个月。”五海一扭身子往南走,走向茫茫雪原,耳朵上扣着黑色的绒耳包。

到底是年轻人,脾气大。人们看着五海的背影,发现他变得有点女里女气的。不是头发长,是他走路的姿势,扭着身子,迈不开步似的。看来是病得不轻。

马兰店的冬天在没过年之前只有两种颜色,白和黑。天地一片白,屯子一湾黑。有人家镶着红瓦,仍是抵不住一场接一场的雪,白得更是彻底,连个脚印也没有。

五海在城里待惯了,看见院子杂乱,心里烦闷,经常一手拿书,一手拎烧火棍,撵得鸡飞狗跳,猪嗷嗷叫,骂它们管不好自己屁眼,到处拉屎,居然拉到他的书上。实际,只有鸡有那本事,猪和狗被连累,老爹很心疼。

“亏还念那些书,像个文化人不?”老爹嘟哝着。

“文化人?城里一竿子能扒拉一堆大学生,那一堆堆里就有好几个会画的。你根本不懂。”五海把书倒扣炕头,身子一歪,闭眼躺下。

老爹再不管事,也听不得这话,他急得两眼通红:“不孝顺的,我供你念书,白念了?你那文化不叫文化了?”

“叫,当然叫!”五海说着拾起书翻看,“他们,哼,也比我艺术不到哪去!”

五海的书有一些是从城里带回来的,有一些是从萧大眼镜那借的。萧大眼镜死了,显然不用再还,早知道该多借些回来。可是,那么多书究竟有什么用,五海有点犯迷糊。读成大学生显然不可能,读成硕士博士更不可能,读出艺术气质或许是有可能的。搞艺术的,尤其是画画,离不开读读写写描描。那就读吧。五海现在拿起书就犯困,看不进去。不过,即使书堆在那不看,鸡也不能往上拉屎。

五海有些无聊。不知从哪天开始,孩子们见了五海都管五海叫爸。不管谁家孩子,叫了爸,五海的手就伸向自己身上那个大挎兜,掏出一些好吃好玩的给孩子。五海嘻嘻笑着说:“叫,再叫一声!”孩子们“爸爸爸爸”地叫,五海昂着头,背起手,上身后倾,慢慢踱方步。“像不像你们爸?”五海冻得吸溜着鼻子。

“不像爸,像妈。”有个小姑娘说。

“像妈?”五海怔了怔,“胡说!”

小姑娘见五海瞪眼,含着糖要哭。

“你说,为啥像妈?”五海严厉地问。

“你……后边扎辫……没胡子……”小姑娘瘪着嘴眼泪含眼眶。

“哦……啊……头发啊……”五海就笑了,把辫子捋在前面,“这是……”五海想不出该怎么说,他支吾着,恰好一个男孩子说话了。

男孩子说:“你像老师,我们班美术老师。”

“说得好!”五海点点头,“我当爸就是老师那样的爸。”五海掏出纸巾擦擦冻出的清鼻涕,“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都是应该有爸的,以后去镇上念书谁敢欺负你们没爸,看我这个当爸的不揍他才怪。”

孩子们“爸爸爸爸”使劲叫,五海笑得嘴角咧到腮帮子,把鼓鼓囊囊的大挎兜掏成几个只剩空气的瘪袋子。五海嘱咐孩子们,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爸像妈,不能说爸不长胡子。

当妈的看见孩子那些吃的玩的,自然要问是谁给的。孩子说爸给的,弄得当妈的真以为丈夫回来了,跑出门外去迎,抱一团寒气进屋,空欢喜一场。

女人们有些害臊,五海那小子还没结婚呢。不过,听见孩子们“爸爸爸爸”地喊,心里也舒坦,好像孩子爸真在身边似的。但女人们一定要区分开的,爸不能随便叫,干爸也是要拜了才叫。不知谁家媳妇想出个新叫法:小爸。有时孩子闹,女人就说:“去找你小爸。”这是女人的叫法,孩子们仍然是要叫爸。

在这个和隆冬一样沉寂的屯子里,五海一边当爸一边研究起屯里的女人来。

不管是老妇还是小媳妇、大姑娘,五海挨着个研究。五海说,女人是花,花有百媚千红,朵朵都有美的地方,不管那花开到什么程度,都是美的。而且,每一种美都会有一种颜色相对应。

最先被五海研究的女人是锦娥。五海到锦娥家去坐,一坐就是一整天。锦娥和婆婆坐在炕头和五海唠嗑,讲城里,讲农村,讲婆媳,讲两口子……五海坐在火炉旁,一手夹烟,另一只手搭在臂弯,话不多,就用亮汪汪的眼睛盯着炕上的婆媳俩。好像炕上是异常悦目的风景,让眼睛倍受滋润。

锦娥细眉细眼细脖子,细胳膊细腿细腰,却生个丰满圆滚的屁股。屋子里暖和,她没穿厚袄,穿着紧身绒衣坐在炕上织毛衣,毛线搭在指间,线绒摩挲着手背,柔软的手腕缠来绕去,把五海看得发呆。炉子上坐着水壶,水开得跳,五海毫无知觉,锦娥就下地提水灌壶。五海上上下下把锦娥看个遍,看得锦娥皱眉头,怎么着她也是十岁孩子的妈了,稳得住脸。锦娥灌上水,返身撅着屁股往炕上爬。当止则止,五海就突然闭上眼睛,慢慢摇晃着脑袋,左边晃晃,右边晃晃,再画着圈晃。晃过一阵,五海睁开眼睛说:“你是丁香色……不不……”五海又摇摇头,“还得加个桃色,对,那种艳粉的桃色……应该是粉紫色,你是粉紫色。”五海的脑子里好像装着各种各样的颜料,他挑出相应的颜色,那样摇来晃去,就调和成与一个女人相对应的颜色。

锦娥和婆婆不懂五海的话,五海解释说:“女人是花,可是像你这样的女人,不是一种花就能代替的,你是紫丁香花,你还是桃花……”

锦娥瞄了婆婆一眼,丈夫不在家,五海怎么着也是个五尺高的男人,生怕婆婆误会,就打断五海:“行了,别捧你老嫂子,我一笑准吓你一跳,不年轻了。”锦娥穿上棉袄开门出去,噜噜噜唤猪,五海也跟着往外走。

“小爸,去陪你老婶子,她想儿子呢。”锦娥被五海看得不好意思,把五海堵在门里。

五海回到火炉边,听婆婆说长道短。五海只用指甲抠抠头皮,吐几个烟圈的工夫就给婆婆调好了颜色。“酱黄,老婶子是酱黄色。”五海说。

“啥?你说我是臭大酱?我好歹还穿着红坎肩呢!”婆婆斜眼剜五海。

“不是那个理。大酱啥做的?黄豆嘛!黄豆花啥样?指甲大,白里透着紫,老婶子年轻时灵气呢!”

婆婆听得高兴,留五海吃晚饭,五海就痛痛快快答应了。

冬天人们没活干,五海有。见天往女人家里跑,坐着不走。屯里很多女人就有了五海赋予的颜色。比如,红绫子是橙红色,春叶是墨黑色,金果是海蓝色……人们只要见到五海夹着烟摇头晃脑,一个女人就有了属于她的颜色。五海不管去哪儿,遇见女人,管她是哪屯的,也要给人家评点一番,把人家说得眉开眼笑。说完了也不离去,跟女人走,有时跟出去很远,不干什么,就黏糊,腻着说话。他总是告诉女人,每个女人都是不同样的花,各有各的美。

然而,五海被四姑娘难住了。

四姑娘是老韩家的。说起来,四姑娘还是五海初中同学,五海读高中,四姑娘考了中专。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到四姑娘这却完全违背规律,没哪地方有个姑娘样,身宽体却瘦,空长一个大骨架子。四姑娘的长相极怪,不是具体的哪个地方不好看,单看眼睛,小点而已,有些小眼睛相当媚,可她的小眼睛直让人想到老鼠;鼻子眉毛嘴也不是那么难看,可是组合起来实在让人下不了眼,丑得有点说不上来。四姑娘去城里找活,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着。原因很简单,形象气质欠佳。好不容易找到个洗碗的活,干了个把月,自己干不下去了,他们都嫌她丑,不和她在一桌吃饭。四姑娘回来,二十七八岁没对象,高不成低不就。日子哗哗往前淌,四姑娘喜欢闷在家里,不声不响地过。人们悄悄说,这四姑娘怕是一辈子只能当姑娘了。

五海是在屯里小卖店看见四姑娘的。那天四姑娘实在闷得心慌,不知怎么就走去小卖店。小卖店是女人和孩子常去的地方,去了喜欢聚堆,买完东西不走,围坐长凳上烤炉子唠嗑,只要门口的棉门帘子一掀开,寒气进来,就都缩脖跺脚往那瞅。那回五海进来,被满屋子大呼小叫的女人吓一跳,很快又被孩子围上来,“爸爸爸爸”地叫。五海就忙不过来了。人们发现,五海和女人孩子在一起,脾气真是好得很。五海不紧不慢地到柜台前买糖果分给孩子,心仍系在女人身上,不时回头瞟上几眼。女人冬天不干活,手养得稍微好点,手指不大直,却是白着的。那些白花花的指头随意伸展,擎在粗糙生锈的炉筒子旁烤火,比美似的,很打眼。五海忙完孩子,转过身,眼睛顾不过来,仰头先把炉筒子骂了一番。

“锈成这德行,磕碜!”

四姑娘挤在女人堆里,听见五海说磕碜,陡然一惊。明明知道不是说自己,还是下意识地缩回手来,又小心翼翼地伸出去。

女人没男人夸赞,不知自己还美着,见到五海,她们的姿态就有了些变化。五海是艺术家呢,他说咱美咱就美。她们知道,五海只看她们,从来不动手脚的。五海是个好小伙子。只有四姑娘不知道五海那么喜欢研究女人。

“五海,你有时候说话不像个城里人。”长富家的女人说。

“我……城里?扯,城里人比我说话还难听,我不稀罕那地方。”

“不稀罕?那你和长富换。他给人挑水泥,嘻。”

“不不,”五海像真要被叫去挑水泥似的,“那活我干不了。”

“就是嘛,给人画画多好。”

“嘁……”五海尽量做出大男人的样子,无奈地摇头。

“你给俺们找颜色的时候说话好听,城里人文绉绉的,讲文明礼貌。”

女人们都笑。五海扑哧一笑,笑出个鼻涕泡。到底是没成家,孩子气,控制不住。五海有点不好意思,急急地掏纸巾出来擦。

“天太冷了!”五海说。

“嗨,看我今天啥色的?”蒋正万家的女人身子一挺。笑眯眯地说。

五海掏出烟点上,半倚着柜台,一手夹烟一手搭在臂弯上,把一口青烟长长地吐出去。他把蒋正万家的女人上下打量一番。

“还是明黄色,换不换衣服一个样。不变的。”

五海说完,开始看那些女人。眼睛实在忙不过来,就先落在那些烤火的手上。五海的眼睛像把刷子,把女人们的手指刷得整整齐齐的,女人们的身板也尽量挺直。

“哈哈,你们……不用那样的。自然,自然……”五海说着,就被卡住了似的不说话了。

五海见到一双细长白皙的手,小骨节,指尖纤小,留有月牙似的指甲,指甲半透明,好像蜻蜓翅膀做成的。这双纤细小巧的手在那些大手中脱颖而出,就像榆树林中偶然遇到一丛笔直柔软的柳条。五海的心尖在柳梢荡漾起伏,沿着手臂就看到四姑娘,顿时傻眼了。

“呃……嘶……”五海倒吸一口气。

“五海同学,是你啊!”四姑娘说话像蚊子,声细,轻。

五海还是听见了,“是,是啊……”

女人们本就无聊,有热闹当然不放过。既然是同学,四姑娘理应有个颜色才是。她们纷纷要求五海给四姑娘调个色,说说四姑娘是什么样的花。挨着四姑娘的女人给四姑娘说五海是多么厉害,哪个人家的媳妇姑娘都是花一样,各种各样的花。

四姑娘低头不语,脸颊渐渐泛红,一直红到耳根,脸膛本就黑,这黑红黑红的,像块燃烧过的正在熄灭的炭。

五海摇头晃脑,脑袋摇得发昏,也没调出什么颜色来。他着实被难住了。

“我不是花,连草也不是。”四姑娘退身离开火炉,像头瘦骨嶙峋的熊,伤心地闯过棉门帘,钻进寒风里。

五海愣在那儿,心里很难过。四姑娘狼狈委屈的样子在脑海里重复闪现,他捂着胸口,久久说不出话。好像四姑娘的疼痛和他相连着,扎在他身上。他就决心要给四姑娘找到属于她的颜色,属于她的花。有的,一定有的。

将近冬至,马兰店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天气更冷,如果一不小心,哪口气没喘匀,那寒气就灌进嘴里,只得咕噜一声咽下去,被哽得不是个滋味。

五海顶着严寒去找四姑娘,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前额发丝上凝结成霜,黑耳包变成了白耳包。

老韩太太在院子见到五海,回头朝屋里喊:“同学来了!”她给猪拌糠,哀怨地自语:“都是超生的,罚得不轻,看人家五海出息的。”

四姑娘的身影在窗前迅速闪过。五海进屋,见四姑娘坐在炕沿,对着墙角织围脖。织好的围脖盘在炕上,看样子有三米长,四姑娘还在不停地织。背地里的悄悄话是有气味的,不管人们如何掩饰掖藏,敏感的四姑娘仍能嗅到。她将那些从窗缝溜进来的气味一针针织进围脖,她发誓,只要有一天她不再是姑娘,她就扔了这些织针。

五海凑过去,头抵着墙,尽量不去看四姑娘的脸。

“你的手是咱屯里最美的,不光是屯里最美的,就是在城里,也是最美的。”五海说。

四姑娘仰起脸天真地问:“真的吗?”

五海撞见四姑娘的脸,心里明知道丑得厉害,却仍像被当头打了一棒,不大承受得住对比产生的落差。

“当然……真的。”五海挪开视线,抖发丝上没来得及化掉的霜。

四姑娘摊开双手翻来覆去地看,笑容蔓延开来,五海悄悄瞟过去,闭上眼,无奈地摇头。

“那我也是花?”

“是,当然是。”

“什么色的花?”

“这个……我还要和你多待些时间。”

“多长时间?”

“说……说不清楚。”

“那你天天来玩吧。”

五海的白天就长在四姑娘家了。四姑娘脸上有几颗雀斑,长在哪,牙齿什么样,一笑会露出哪些颗牙,鼻尖上的粉刺哪颗熟了哪颗是才长的……五海了解得一清二楚。

然而,五海仍旧一筹莫展。摇头晃脑,烟头满地。

“你那破围脖究竟要织多长?”五海烦躁地摁灭一个烟头。

“不知道。反正是废旧的线。”四姑娘说话时就把脸仰起来看五海,看来看去,眼里起了变化,像开春时在阳光下逐渐融化的冰泥,闪着一层亮晶晶的光。

“我的手真的好看吗?”

“好看。”五海的语气很重。

“我早知道的。白。”四姑娘嘻嘻一笑,十指放在围脖上灵活地弹跳着,“不光是手呢。”

只一会儿,四姑娘就黯然神伤了,“有什么用呢?它又没长在脸上。”

五海见不得女人伤心,他抓住四姑娘的手说:“当然有用,它是白玉兰。白玉兰是很美的花。”

“那我是什么颜色?”四姑娘急切地问。

“太复杂……女人啊女人……奇妙……”五海摩挲着四姑娘的手,感慨着。

“冬至我给你送羊肉饺子,杂碎汤。”四姑娘抽回手,羞答答地说。

五海机械地点点头,他已经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一心想给四姑娘找属于她的颜色,脑袋快想破了。

马兰店过冬至,家家要包饺子。天短夜长,一天两顿饭,饺子也就是晚饭吃。有些人家过得隆重些,会宰头羊,炖羊肉,喝羊汤,驱寒,一早就开始忙活。嘴馋又舍不得钱的,会循着香味去蹭碗羊汤喝。然后走上回家的路,在凛冽的寒气中品咂嘴里的羊膻味,想想冬至,想想外出的亲人。离年不远了。

冬至这天,天黑得特别早。一年四季,只有这天的夜晚最长。四姑娘吃不惯羊肉,匆忙吃几个芹菜馅饺子,端上刚出锅的羊肉饺子和一搪瓷钵羊杂汤,把没织完的围脖放在布兜里提着,去五海家。临走时,老韩头和老韩太太嘱咐四姑娘多玩一会儿再回,五海肯说话,说得四姑娘脸膛黑红黑红的。四姑娘想好了,她要让五海把她变成女人。五海不是那些村里的莽夫,是个艺术家,不亏。

四姑娘到五海家时,五海和老爹正在东屋喝酒。老爹闻到喷香的羊肉味,立即迎上去接过搪瓷钵,嘿嘿笑着说好啊好啊,这是好东西啊!

“还烫着,趁热吃。”四姑娘说。

老爹不会客气,喝酒吃肉喝汤,两支烟的工夫就把自己喝醉,身子一蜷,呼呼大睡。

天很快黑透了。

待五海吃完,四姑娘收拾桌子,五海坐在凳子上,闲适地叉开双腿,颤颠着,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四姑娘穿件紫色及膝鸭绒棉袄,头发束成马尾高高吊着。如果她站在那不走路,姿态还是有些姑娘样的。她只要走路,胳膊腿就不是那般柔软。一冲一冲的,机器人一般。

“女人啊……”五海说。

“我还不是女人。”四姑娘羞涩地剜了五海一眼。

五海怔了怔,心里有股热流涌动。他慢慢地收拢双腿,紧紧夹住。好像腿缝里藏了什么秘密。

“五海,你画画我,把我画美一点,行吗?”四姑娘突然凄婉地说。

五海画画的一些行头从城里背回来就放在西屋,西屋很少住人,只有亲戚来了会收拾一下,炕上积着厚厚的灰。

五海带四姑娘去西屋,屋子很黑,五海摸灯开关,很久摸不到。四姑娘扯着五海的后衣襟,身上散发阵阵清香。

“你是一朵梨花……”五海对漆黑的夜说,“好香的梨花……女人……”五海突然揽住四姑娘,把她拥在怀里,“女人……女人……”

“我是梨花?”四姑娘惊喜地问。

五海的胳膊肘碰到灯开关,黑夜倏然不见,陈旧杂乱阴冷的屋子呈现在眼前,尘土飞扬。

“不不,别急。”五海猛然松开四姑娘,去整理画架子,并让她把炉子生上,再掸掸炕上的灰,画她的时候她需要坐在炕上。

炉子生起来,屋子很快暖和了。四姑娘收拾完炕就坐炕沿一边织围脖一边等着。五海在火炉旁边立好支架,准备画。四姑娘立即放下织针,紧绷着身子。五海让四姑娘放松一些,自然一点,就像平常要上炕睡觉那样。四姑娘就把双手支在炕上,两腿随意耷拉着。五海开始动笔。

五海画得很慢,一边画一边在脑海里调着属于四姑娘的颜色。世上有长得很丑的花吗?这究竟是什么花?白玉兰,梨花,白色加白色等于白色,显然这张脸这姿态完全不是。一双手一种味道代表不了整体。

“我喜欢研究,总有一种颜色属于你的。”

“把我画美一点。”

夜渐渐深下去,寒冷是有声音的。窗外时常发出一声惊心的破裂声,那是大地在冬至这个一年中最长的夜晚被寒夜冻裂了。经过这个夜晚,太阳出来以后,一定会清楚地发现,哪个地方又多了一条或几条弯弯曲曲的地裂子。

五海听不见这些声音,长久以来他只听见女人和孩子的声音。现在,他眼里只有眼前的四姑娘。他把夏天草甸子和山上开的所有野花在脑海里搜索一遍,红百合,紫马莲,白芍药,菟丝花,金野荷……以及豌豆花,黄瓜花,倭瓜花,柿子花,茄子花……没有一朵花可以与四姑娘的脸相匹配,更别说在城里见到的名贵的牡丹,蝴蝶兰,波斯菊,玫瑰……他手里的笔机械地运动着。

“一定把我画美一点。”

四姑娘听不见五海回答,跑过来看,看一眼,就嘤嘤哭了。

“你别画了,我就不是花。”

女人是花,是宝,是心头肉,世上有女人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事情,不能让女人哭。五海放下笔,去哄四姑娘。

“忘了?你的手多白多美啊!你看看。”五海捧起四姑娘的双手。

“白?”

“白。美。白玉兰。”

“还有更白的……”四姑娘突然唰的一声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那声音清脆悦耳,五海就想起了城里的女朋友,想起了很多。心就痛了一下。

五海正想着,眼前突然漆黑。是四姑娘摁灭了电灯。

“不用灯,我就是灯。”

迅速地,四姑娘除掉身上所有衣物,剩下白条条的人在炉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五海倒退几步,撞到墙上。他完全适应不了眼前的白,尤其是那白来自一个女人的身体。那白闪着光,劈开了黑夜,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他的耳根被震得疼痛。他靠墙傻傻站立,盯着那团白,说不出话来。

“画我吧,别画我的脸。”四姑娘跳上炕,把自己舒展地铺在炕沿,拽过围脖,把脸严严实实遮起来。

五海换上一张纸,提起画笔,借着火炉的光线画画。他的手在剧烈颤抖。那是什么花呢?白莲花?白芍药?白牡丹?白杜鹃?白玫瑰?五海脑子嗡嗡响,他觉得四姑娘的身体是一尊晶莹的雪雕,在火炉的烘烤下正在融化,水一滴一滴从炕沿往下流,淌了一地。

“五海,你过来。”

“过来?哦,过来?”五海的画笔不安地抖动。

“过来。”

五海扔了笔,朝炕沿走去。

“你把我变成女人吧!”

五海怔怔立在炕沿,仿佛听到清凌凌的水沿着炕沿流淌,叮咚作响。他生怕四姑娘就这样渐渐融化不见,就伸出双手想捧起四姑娘的身体。他的手哆嗦成了波浪。

“奇妙,奇妙的女人!”

“我还不是女人,把我变成女人吧,五海。”四姑娘的声音被围脖覆盖,瓮声瓮气的。

五海突然带着哭腔说:“往里点。”

四姑娘拉住围脖,往里挪,挪了个空地出来。五海在那个窄窄的空地上把扭着的身体放下来,两手规规矩矩地握在一起放在小腹下面的位置,头一点点蹭进四姑娘宽大的胸怀里。五海后颈的马尾辫向下耷拉着,在炕沿外荡漾,悬吊吊地,看起来很是滑稽。

“我……我再也没那能耐了……”五海像孩子一样哭起来。

这是一个足够漫长的夜,天久久不亮,早醒的鸡也糊涂,分辨不出是不是到了打鸣的时候。直到天边出现曙光,鸡才敞开喉咙,好像有些难为情,第一声叫得不那么嘹亮。之后,更多的鸡次第鸣叫,一声比一声高,被寒夜撕开的地裂就曲曲折折显露出来,足够让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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