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2513700000010

第10章 大雪

天混沌地灰,没风,一点儿也不冷,这是下鹅毛大雪的前兆。

春叶特意系上小时候的灰蓝围脖朝河边走,想是不是给金果打个电话。约好九点走,出门前电话联系,这都过了五分钟。春叶性急,发了个短信:我出门了。

金果早收拾好自己,在屋里来回走,巅着手机等春叶电话。时间飞快地往前跑,好脾气的金果有点耐不住性子。她想给春叶打电话过去,都摁了号码,心思猛多起来,倒好像当年真是她这当姐的欺负妹子,现在一个劲地主动讨好呢!金果刚删掉那串熟悉的号码,短信就来了,着急回复,越急越摁错字,干脆只回个“好”字就跑出门。

读初中时,金果经常这样跑着追赶春叶,春叶在前面退着慢走,朝她大喊:“快点,磨蹭鬼,你家饭又晚了吗?”待金果追上春叶,春叶转身向前并不放慢脚步,金果只好气喘吁吁地拽着春叶的棉袄让她拉着走,气喘匀净才松手。

学校在镇上,骑自行车走大路,绕得远,十几里路。冬天近,河水结冰,走直线,过了冰河是一片空旷的原野,然后穿过桦树林子,再往前走十分钟就到了。雪深,骑不了车,她们总是边走边玩,用树枝在雪地上划拉几下,画个鬼脸或者笑脸,不知道画什么,就胡乱画一通,喊几嗓子。

时间真快啊,她们的孩子都上初中了。现在的孩子,腿脚懒,住在学校,遇到星期礼拜过节才回来。这并不影响什么,每到冬天,扇形的马兰店面前的雪地上,总有一串串脚印从各家门前向前延伸,最终汇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整体上像一张巨大的降落伞。

春叶看见金果在小跑,她慢慢转过身倒退着走,想喊什么,清清喉咙,听见自己浑厚的声音,哪去寻儿时那单纯、亮丽的脆响?她张张嘴,又闭上。一根横亘的树枝把她绊倒,仰面朝天,雪地被砸了个实在的大坑。她想快点起来,身体却如同笨重的母牛,爬了两次没爬起来,天空的灰云一团一团地晃,晃得她浑身不自在。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让金果看见她这副狼狈相。她在雪地上翻身趴下,跪着,再站起来。显然很奏效,她很快站了起来,故作轻松地拍身上的雪。金果离着还远,看不见她的狼狈,不过她还是感觉心烦,她想这大概是早上在炕缝里拾到纽扣的缘故,一切都那么别扭(纽),包括天边绵延的群山,天天杵在那,就不能换个姿势。还有这破村,高的高,矮的矮,新的新,破的破,乱哄哄的,一副土相。不过,很快要下一场大雪了!一场足够大的雪从天而降,什么都会因此改变,变得美好。

那场足够大的雪,鹅毛大雪,春叶和金果都记得,那真是一场神奇的大雪。那时她们读初一,还是黄毛丫头。因为争买一个讨人喜欢的文具盒,她们闹僵了,上学放学各自绷着脸,隔很远。她们都恨恨地想,这辈子再也不和小气鬼说话。

几天后,遇到放早学。天色很暗,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春叶走在前面,穿过落叶满地的桦树林的时候,金果刚刚进入树林。距离比平时拉得大,金果踏进树林,依稀看见一个红影子,再一晃就不见了。大地过于安静,以至于脚底的枯叶发出的声音很是刺耳。而且,声音可以生出声音,金果总觉得四周有什么东西跟着她。金果有点害怕,不时前后左右张望,除了树还是树,光秃秃的,甚至连鸟都不知道藏哪去了。越是看不见什么越是犯嘀咕,金果更加害怕,她加快脚步。走着走着,金果听见一种别样的声音,那声音在所有声音之外。那是一种好听的声音,轻巧的,又是沉重的,整齐的,又杂乱着,像千万只羽毛穿梭交织降落,站在一根根树梢,站在一片片枯叶上,站在金果的帽子、肩膀、睫毛、嘴唇上……雪,鹅毛大雪,突然密集而轻盈地到来,一丝风也没有,它们自由自在地选择方向,它们散发出自然的清香朝金果涌来。

金果想,天上一定有无数个仙女,那无数个美丽的仙女在花园中玩,把蒲公英的种子采下来,用很软很软的嘴唇吹落……金果眼前长出大片大片的蒲公英,整个世界都是金黄的花朵。金果打了个哆嗦,她不是害怕,她已经不害怕了,她听不到沙沙的落叶声了,她只听到雪花的声音,它们像一个个毛头小精灵在她头顶均匀地呼吸。但她就是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哆嗦,身上浮起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她不得不紧咬嘴唇。她非常激动,开始奔跑。金色的蒲公英次第成熟,蜕变成一个个洁白轻盈的圆球,金果的脚步穿过,圆球绽放,蒲公英的种子漫天飞舞,她迈进一个空灵洁白的世界。“我要飞……我在飞,一定在飞……”金果呼喊着。一种奇妙的感觉使她伸开双臂,她想拥抱什么,一定要抱着什么,不然她就不知大地在哪。她穿过树林,奔进原野,天和地都不见了。她拼命地奔跑,无法停下。

这样跑着,金果看见一个模糊的红影子,影子在跳跃,那是春叶。春叶正张开双臂往回跑,和金果一样,她迅速跑着,像一头茫然的小鹿。不知为什么,漫天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她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抓着,无端地心跳。应该有声音的,那么多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怎么能没声音呢。于是,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像一堆蜜蜂嗡嗡,像一群蜻蜓振翅,像成群的知了鸣叫,她还听到无数小石子落地的噼啪声……她只想找个人抱着,如果不找个人抱着,她就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除了白还是白,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感到金果在她背后。她朝金果奔跑,她看见了金果,穿绿衣服的金果。

“叶儿……”

“果儿……”

金果和春叶紧紧抱着,绿袖子绕着红肩膀,红袖子缠着绿肩膀。一会儿工夫,合为毛茸茸的白。

她们放声大笑,又放声大哭。因为一场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莫名其妙地,她们和好了。

想起这些,春叶有些恍惚,她摸摸身上那老旧的灰棉袄,想着再也不可能变成红色。甚至,她觉得那灰蓝的围脖也太过于浓烈了,生活的坎坷使她的眼睛无法承载那耀眼的红,早和自己不相干了。她把棉袄领子立起来,遮住围脖,鼻子就酸酸的,却很难流出泪来。因为经常上火,眼睛发干发红,皱纹从眼角扩散到下眼皮了。

在河对岸不远处,金果追上了春叶,伴随着不匀净的喘息,嘴边喷着一团团白气。春叶停住脚,转过身。

“可……可以往前走的……别……别停下……”金果气喘得紧,两只戴着绒手套的手停在空中无处安放似的,春叶就拍拍后衣襟,转身机械地挪着步子,金果的双手在靠近春叶后衣襟的时候插进了衣兜里。高大的春叶背后,是金果乳牛一般的喘息声和两人极不协调的脚步声。

“还是歇会儿吧,看你累的。”春叶说。

金果和春叶停下,各自望着自己的远方。春叶不说话,金果好像还没倒过气,没法说话。她们沉默着。

比起出门时,天暗了些,更多的灰云聚集着,地上的雪呈现一种灰色,黯淡无光,好像那灰云是从地下冒出来升上天空的。

“我……我干啥都磨蹭。”金果仍旧望着远方。

“不着急不着慌的人有福。”春叶低下头,用脚尖轻轻踢着脚下的雪。

金果抚着胸口,把喘息抚成了叹息。

“你穿绿色好看,脸白。”春叶低沉地说。春叶把雪踢成了浪,叠着,越积越高,像一座堡垒。

“是吗?没人这样夸我呢,呵呵……”金果已经不喘了。

“走吧。”春叶说。步子有点猛,把精心造的“堡垒”一脚踏平了。金果也朝前走。

“要去买啥?”春叶心里毛躁躁的。

“买……买条围脖。你呢?”

“我买帽子。”

“哦,帽子。”

“嗯。”

“天不好,路上没人。”金果说。

“就是。”

路有些窄,她们一前一后走,各自看着脚下的路,雪咯吱咯吱叫得很突兀。

“对了,刚刚你摔了一跤,没事吧?”金果说。

春叶一愣,脚被自己的另一只脚绊了一下,趔趄着。

“慢点慢点……”金果急忙去扶,哈下腰伸出手,春叶已经站稳了。

继续往前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雪地里开辟的羊肠小路。灰的云,灰的雪,灰的空气,雪吱嘎吱嘎地响。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被一个坎绊住,就算过了这个坎,走起路也总磕磕绊绊的,不顺了。”春叶说。

金果顺手拾起一根树枝,遇到没有脚印的地方就划拉几下。

“不能,哪能呢!”金果的呢喃像是说给春叶,也像说给自己,还像说给空气。春叶没搭话,两人的耳边充斥着吱嘎吱嘎的积雪声和那还在雪地上往前翻滚的“不能,哪能呢!”

应该就从那年春天开始吧,金果和春叶很少互相串门,之前她们一天不见也是要念叨的。马兰店大多以种黄豆为主,那年播种机刚刚来到马兰店,在秦大树家,仅有一台。不像现在,自家四轮车就能改装,基本普及了。大伙初次见识到播种机的好,效率高,出苗齐,苗与苗之间像是测量好了,谁也不挤谁,长得开,产量就高。人们把播种机当成神仙,只有神仙才能这样能耐。种地讲究墒情,在那场连绵春雨到来之前,家家都听了天气预报。有担心播种机在关键时候忙不过来的提前播了种,也有为节约钱的不用播种机,自家拎着水桶早早下手,在地里一垄一垄地扬。提前播种的天天等雨,眼见小豆芽要干死了,这救命雨总算要来了。有些人家为稳妥起见是要等雨的,只是没想到这雨要么不下,要么下起来就没完,光是预报就有三天雨。这三天雨过去,地太湿,肯定没法下种。要是下上几天,再等上几天,说不定个把月就过去了,赶不上好墒情,秋天黄豆上不来,收些瘪豆子,不仅大量减产,还卖不上价。没播种的人家免不了着急,都想赶在雨来之前把地种上。

金果和春叶从小在一起,大了各自出嫁,隔着远一点,心却近,很多时候,步子不由自主就迈到一起。她们各自背着孩子,天没亮就往秦大树家走,路上遇见,嘻哈笑着一起走,当时她们只顾说话,想都没想排号的事,更想不到这一遇见,以后就不想遇见了。

春叶干啥都利索,进了秦大树家院子,站在门口,还和金果说着话,就敲秦大树家的门,咣咣的,劲大。

秦大树和媳妇天天忙活播种机,累得东倒西歪。秦大树的媳妇来开了门,迷迷糊糊往屋里走,春叶和金果就一前一后跟着进屋。秦大树正爬起来倚墙坐着,哈欠连天。

春叶腿脚快先进门,挨着秦大树,金果挨着春叶。他们坐在炕沿上。秦大树媳妇爬炕上继续睡。秦大树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在摸烟笸箩。金果把背上的孩子轻轻放下来,往怀里抱,孩子睡了,她要给孩子把蹙上去的裤腿扯下来。春叶的孩子吭叽,春叶要堵住孩子的嘴,她解着扣子,孩子吃上奶她就给秦大树说播种机的事。

屋里有点黑,窗外有几颗神秘的星星探头探脑。炕上被褥乱糟糟的,有些地方棉花露出来了。地上也是,板凳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圆桌上摆着昨夜的碗筷。这两口子真是累坏了,让机器帮着挣点钱也不容易。播种机虽然好,家家却穷着,要多了没人用,要少了不够油钱,养活不了那么大个铁家伙。就因为买播种机,家底都翻出来了。

孩子有声没声地轻轻吭叽,秦大树媳妇沾炕就睡,发出粗重的呼吸声。金果摸孩子裤腿,春叶解扣子,秦大树卷烟。他们摸索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几个夜里偷食的老鼠。

这样的穷日子,老天要是给一年好收成,都能缓个差不多。到时马兰店家家买个播种机,哪还用这样折腾。春叶叹息着。

金果做事磨蹭,一个蹙上去的裤腿,扯半天扯不下来。她撅着屁股,用指头抠孩子裤腿里的衬裤,很费劲。

春叶的孩子刚叼住奶头,她把一口长气喘出来,准备说播种机的事。刚一张嘴,就听见一句和自己要说的一模一样的话:“他秦大爷,俺来排号了。”她以为是自己说的,不过那声音显然不是自己的,细细的,有点尖,还有点喘。她是个粗嗓门。当然是金果说的。一个蹙上去的裤腿就能把她累得上喘。

春叶没多想,跟着也说:“是啊,来排号了。”

秦大树的烟还没卷上,眼睛半睁半闭。“那就排了,金果先说,老王家今上午完了就直接去金果家地,完事再春叶家。”秦大树打着哈欠,让她们先回去,他再睡上个把小时。她们就抱起孩子回去了。

秦大树忙活完金果家的地已是深夜,他开着拖拉机回来路过春叶家,下车告诉春叶明早早点准备,这雨好像要提前呢。结果天还没亮,雨来了,没完没了地下起来。直到秋天,春叶走在地里,看着被霜打过泛着青绿的蔫豆秧,还能听见春天那缠缠绵绵的雨声,那场春雨眷顾着金果家的地,让那些刚藏到地里的干黄豆喝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像个金娃娃一样伸胳膊蹬腿,劲头十足地拱着地皮……而那时,春叶的地里还瘪着,只能眼巴巴望着那场让人又爱又恨的雨。

那年,春叶家只收了几袋瘪黄豆,借粮交公粮,借钱生活、买第二年的种子化肥。钱不是借多少还多少,有利息,利滚利,越滚越多,滚成大雪球,春叶家一年又一年在地里忙活,怎么也迈不过那个大雪球。每当债主踏上门槛,灰头土脸的春叶就想起她和金果一起坐在秦大树家炕上的那个早晨,磨磨蹭蹭的金果还没把孩子裤腿整明白呢,关键时刻嘴倒是利索。事后反复回忆,春叶总觉得从她们进秦大树家大门到坐下说排号的事,短得不能再短,路上她们谈论的一些话刚飘过门槛,音还没落地呢,也就放个屁的工夫啊!

春叶越想越不对味,心思一点点多起来,怎么看金果都和以前的金果不大一样。究竟哪不一样,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疙里疙瘩的。

金果觉察春叶看自己的眼神,两人遇见就有点不自然,说话时谁也不看谁,不小心对上眼,立即躲开。渐渐地,两人眼里都装了看不见的东西,日子往前走,这些看不见的东西越积越多,形成一个无形的自动屏障,没什么事,平时谁也不主动串门,只要路上碰见,那屏障就闪电般杵在两人中间了。

不是没想过和好。总想,想像以前一样。两人都生的女儿,金果的叫小雅,春叶的叫铃铛。孩子大了以后,玩得好,和小时候的她们一样。她们看见孩子亲得很,常常逮住孩子问东问西。问得最多的就是:“你妈在家干啥呢?”弄得两个孩子不管谁到谁家,不等问,事先报告自己的妈在家干啥。

那年春天,六岁的铃铛去金果家,眼睛哭得通红。当时金果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婆婆和丈夫有说有笑的,说今年又赶上好墒情,刚播过种就下雨。铃铛哭着说爸妈吵架,爸总借不着买豆种的钱,高利贷也借不着,没人担保。爸生气喝酒,把妈打了,是妈让她到这来躲躲的。

金果把铃铛抱到炕上吃饭,想着得与婆婆和丈夫商量,拉扯春叶一把。金果知道自己家也困难,小叔子结婚,存点钱都给盖房子用了。这个家婆婆当,丈夫听婆婆的。婆婆不好说话,金果嘴笨,明知道是枪口,还是硬着头皮往上撞。

刚一开口,婆婆就打开话匣子把她噎得说不上话。婆婆说:“你不欠她的。给她孩儿买这买那,没听她说个感谢的话,好像你应该的。你就是太蔫,又不是你不让她种不上地,是天!你去担保,担那么大风险,她一扭脸就不认识你,这可不是小时候!”丈夫给金果使眼色,示意金果别惹妈生气,吃着饭呢!金果知道这个家她是说不上话的。说不上也没啥,少操心。她已经习惯了,做一个温良的媳妇。

金果把铃铛送到家,踟蹰一阵,还是闪身进去了。

春叶的丈夫不在,留下一屋子青烟。家里乱七八糟的,烟笸箩倒扣着,烟面洒了一炕。春叶窝在炕角,显然哭过,眼睛肿胀,鼻尖通红。她看见金果进来,下意识地欠起身子。心里还是感激金果的,总给孩子买这买那,自己啥也没给小雅买,嘴还硬得很。哭太久,脑袋很空,好像生活突然变成了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眼前的孩子和站在门边低着头的金果也是虚虚实实看不清。她竟然有些喜欢这种状态,轻飘飘的,不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我……我这也帮不上……她奶不答应……”金果站在门边,话说得磕磕巴巴。

春叶听见金果说话,飘忽的思绪一下拉回现实,看见满屋狼藉和破得土面子往下掉的墙,心里又气又委屈。

“没事。没指望谁。”春叶说。

“我一个女人家做不了担保……”

“好了好了,”春叶下地,拾起脚边的一只鞋朝炕沿摔打着大声说,“你当然没法担保,你就是能排号,一排就排前边。”春叶非常生气,她也不知气什么,和谁气,就是一肚子鬼火想往外冒。

金果脸上挂不住。这个不大爱说话的女人关键时刻总是能说出关键的话。她说:“那是你命不好!”金果转身向外走。

春叶想起当年她们一起去秦大树家的情景,那一幕不知回味过多少次,越品越不是滋味。窗外几颗稀疏的星星,屋内半明半暗,炕上地上乱糟糟的,有股黏稠味……两个女人忙活孩子,秦大树媳妇睡了,秦大树卷烟,窸窸窣窣。金果的声音就从那股黏稠味里突然刺出来,尖尖的……当时,星星似乎抖了几下,秦大树媳妇翻了个身……春叶时常偷瞄金果的嘴,小小的,嘟着。人长大了是不一样,更会用嘴说话办事。

“是啊是啊,我的命就是输给了自己这张大嗓门的破嘴。”春叶对着金果离去的背影说。金果走得很快,出去大门,一转弯,天忽然就阴沉了,一些不成形的云越积越厚。

事后,金果和春叶都很后悔。金果想,春叶够难过的,不该那样刺激她。春叶也气愤自己这张破嘴,心里分明不是那样想的,话说出来就带着怨怒。

现在的日子刚刚缓过来一点,手里的钱也捏得出水来,买个最便宜的手机也得算计好几天。男人出去干活,得攒钱给孩子上学。春叶给男人发个短信也是要写得满满的再发,一条一条密密麻麻很扎实。

春叶咂着嘴,满嘴苦味。虽然那天金果主动找她搭话,而且生活在一个村里,她也不想这样别别扭扭的。可想起这些事,心里仍是疙里疙瘩的,怨气就像烧开锅的水,吱吱往外冒泡。

“不能?哪能?哼,啥都有可能。等我有钱了也老了,趴炕上爬不动了,可能还有心思穿件红棉袄,做老妖精吓唬人呢!”春叶说。

金果想笑,担心自己的笑让春叶听出其他意思来,翘起嘴角没出声。当她听见春叶突然笑了一声(尽管那是有些凄凉的笑),便立即呵呵呵地笑起来。

金果的笑声和以前一样,水灵灵的,如果那笑声掉在冰上,冰也会化的。春叶觉得背后似乎有阳光慢慢升起,驱散着周围笼罩的暗灰,一时间竟恍惚地觉得她们在背着书包去上学。春叶慢慢回过头,没看到阳光,看到了金果下垂的视线。金果的视线不在春叶背上,也不在腰上、屁股上、腿上和脚下,在春叶的袖口上。春叶的袖口被时间蹭磨太久,起了毛边,有些破损。春叶突然把两只自由甩动的手臂抬起来,合抱胸前。

“你走我前边吧,总怕你踩我脚后跟。”春叶说着往旁边闪开,让金果过去。

“行,行。”金果加快脚步走到前边。

金果低头朝前走,明显感觉春叶的语气有些硬,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金果后悔自己眼睛怎么偏偏就看到春叶的袖口,看哪儿不好呢!可春叶的衣服颜色深,唯有那袖口泛白,显眼,眼睛自然就顺过去了。再说就看了两眼,没其他意思的。她想给春叶解释,可怎么解释呢,越描越黑,春叶肯定瞪着牛眼对自己后脊梁翻白眼呢!就像从秦大树家出来时那样,眼睛比平时大且凸。

春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敏感的,金果可能看她胳膊肘也说不定,或者就算她看了袖口,也没笑话的意思吧。不过,春叶走在金果后面,踏实多了,心里不毛躁了。小时候走路总是冲在前面,现在从哪方面讲自己都该走在后面才对。春叶看见金果穿了一双很时髦的棉靴子,有一些看起来暖融融的毛边。

“现在什么节气了?”春叶的语气柔和了些。

“大雪。刚过两天,这场雪肯定大。”金果感受到春叶语气的变化,热切地回应着。

“我一天过得稀里糊涂,是该穿厚棉鞋了。”

金果对“厚棉鞋”几个字感到陌生,现在只有老头老太太才穿那种老土的厚棉鞋,她们这个年纪都穿花样多的皮鞋或靴子,她已经好多年不再穿棉花和棉布做的鞋了。金果有些难过,自己的生活条件在村里算中等,村里和外边的穿着基本差不多,城里有的衣服镇上也有,而春叶穿得像个老妪。

金果小心翼翼地说:“也不一定。我火力差。你体格好,晚点穿行。”

“有点冻脚。”春叶说。

“到镇上,买一双和我脚上一样的,我给你买。”金果急切地说。

“不不,那样的鞋我可没法穿。我家里有鞋。”

金果这些年日子好过,心里难过。总觉得生活缺了很大一块,使人偏偏倒倒找不到平衡。这一大块,就是春叶。她思念和春叶的小时候,就像馋儿时的胶皮糖一样。那种绵甜的柔软的弹性的扯断了也黏黏糊糊的东西,真有嚼头。有时,她望着窗外纷扬的大雪,寂寞就漫天铺开。她无数次想和春叶在大雪中偶然相遇。她想,春叶也应该是这样想的。小时候那场雪,那场神奇的大雪,随着生活越来越好过,变得更加高深莫测,更加使人怀念,总是像电影一样清晰地呈现脑海,那发出嗡嗡嘤嘤的像蜜蜂像蜻蜓振翅一样声音的雪花,那漫天开满蒲公英一般的雪花……大雪里一定有什么奥妙的。于是,金果终于忍不住拉上小雅,假装不经意路过春叶家,让小雅先喊姨,再让小雅说妈妈要去镇上,姨也一起去和妈妈做伴。小雅十二岁,明明知道妈妈和姨别扭着,却装得极像。

“姨,你俩真像姐俩。”小雅那样说的时候,春叶和金果脸都红了。金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多心眼,这些心眼都是从哪来的,脑袋里装了机器似的,不停地转。

天更暗了,似乎连四周的白雪都不大看得清楚,眼前像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黑灰。金果的树枝在雪地上划过,痕迹被暗灰充填,甚至吃掉,不大明显。

“看这样,要下雪了。”金果仰头环望四周。

“就是。要下大雪了。”

快接近树林时,金果的步子慢了些,春叶只好也慢下来,春叶不愿意走在前面,也没力气在雪地里再开辟一条并排行进的新路。她们慢慢走着。

“真是要下雪了。”

“是啊,快了。”

“小时候多好,啥也不想。”金果找话说。

“好是好,别看你蔫,从小就欺负我。”春叶顺口说出这话,觉得言外之意不那么妥当,可是顺嘴就说出来了。转而想,事实就是事实,说就说了,现在还管什么好不好,管不过来了。

“是我运气好一点,我没欺负……”金果嗫嚅着。

“是你和我在一起,不是别人。是别人,我肯定争肯定抢。没人敢欺负我。”春叶打断金果,“再说,也没见你把好运让一点过来。”

金果停下脚步,怔怔站着,大口喘气。“我……我……”金果什么也说不出。

“看看吧,每次你这样子,你这声音,撵一条抢食的狗都生怕吓着它……好像我在欺负你。多少年了都这样,谁都认为是我厉害,我欺负你,我把你欺负得越过越好。”春叶停在离金果几步远的地方,埋头对着脚下的雪说话。她用一只脚踢着路边的雪,雪上有金果用树枝画的几条波浪,她把它们踢得七零八落。

金果想说,多少年?啥多少年,这些年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要是能这样争吵还好,不争不吵,暗地里的那股子劲咋也解不开。金果的嘴出奇的笨,她张着嘴,看着不屑的春叶,只觉得撞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疼得更是说不出话,只把手里的树枝往雪里戳。

“你看你,该说话的时候你肯定能说出来的,比谁嘴都快,这时候不争不抢,装起哑巴来了。真会装。当年,我要是和个哑巴一起去秦大树家,这些年我也不会过成这个样子。”春叶刁钻地说。

春叶的话音刚落,雪就落下来了。

一片,两片,三片,猝不及防地,漫天的鹅毛大雪倾泻而来,极其密集地把春叶的刁钻捂了个严实。仿佛那些话不曾存在过。

天空笼罩的暗灰霎时不见,不见天地,不见树林,不见远山,更不见村庄。只有雪,鹅毛大雪,满世界自由地飞舞。仿佛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既而又出现了,雪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动听的,嘈杂的,轻柔的,沉重的,协调的,混乱的……接着又奇迹般地消失了,满世界只剩下寂静,无边的寂静。

春叶和金果呆呆地站着,一片苍茫,两个模糊微弱的身影。

春叶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似乎那是雪花降落最终持续发出的声音。春叶有些后悔,刚刚说话重了些。当年在秦大树家,如果她先开口,先播种,那么就是金果家赶不上墒情,收了瘪豆子,过成她这个样子。她心里也不得劲,说不定还觉得一天天欠了谁的。可这到底怨谁呢?还能怨秦大树只买了一台播种机吗?不知怎么回事,最初,金果越是小心翼翼,她就越气越恨。后来金果不搭理她了,她就更气更恨。不知道气谁恨谁。大面子上都能过得去,心里这疙瘩怎么也解不开。一天天这日子,真是把人的脸和心一起搓老,搓皱,搓出褶子来,什么样的灰都往那褶子里落,落进去就出不来,越来越不干净……人变奸了犟了,脸皮脏了厚了,心也杂了狠了,攀着比着,什么都比没了……

春叶厌恶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大脚,洁白的雪花正密集地覆盖着棉鞋上的每一个深沉的纹路。春叶有两条粗壮的长腿,宽阔厚实的脊背和能从土里刨食的大手。她杵在那,倔强地等待着。

节气到大雪是不同于小雪,大雪之前下的雪,雪好像还没长大,细沙一般。不过,几场下来,倒也扎实。大雪过后下的雪,雪显然变得成熟,来势凶猛,比以往大得多,一片下落,即刻有另一片紧跟着,接力赛一般持续重叠循环。似乎上天是个质量上乘的大毛褥子,被谁突然扯破,所有的羽绒不管不顾地往下飞,奔向群山、树林、冰河、村庄、原野,形成一个毛毛呼呼的无声世界。每一场大雪过后,马兰店就变小一点。雪成为厚厚的发面饼,把马兰店当成馅夹在中间,若没有一场大风,那“馅”就蜷缩着,偷窥外面的动静。

数不清的新鲜雪片撞到老旧的雪地上,愣愣地傻站着,难免有些呆头呆脑,但它们足够幸运,若是撞到人的唇舌,即刻不复存在。或许是起了一点风的缘故,也或许是自身重力,有的雪片不知从什么地方斜插过来,由于它们足够大片,俯冲而来,砸在身上脸上,会冷不丁被吓一跳,它们却没事似的找不见了,更多的雪掩护着冲过来,无从制止。捉弄人,也欺负人。

这么大的阵势,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声音。春叶本来是听到声音的,可她侧了一下头,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春叶有些承受不住,她用力扯扯耳朵,真的没声音吗?的确,没有。雪纷纷扬扬,密布交织,落下,再落下,持续地落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像一口天大的锅,倒扣在上空,耳根竟然被压得疼痛,连咚咚的心跳也一同被寂静吞没。只有雪,跳动的无声无息的雪。这些雪压在脊背肩膀,沉重黏滞,春叶觉得它们在空中一定瓜葛了太多尘垢,有股土腥味。

金果感到眼睛发花,她闭上眼,雪裹挟着冰冷仍然无休止地往脸上撞击。它们真的不是绒,有硬度,有力度,好疼。脸发麻,她有些眩晕。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站在这么个空地方,空得可以装下太多日子,面前还站着这样高大老旧又陌生的一个人。这人曾是她要好的朋友,她们从小在一起。真的从小在一起吗?她有些怀疑。

“都是我,挑这么个天。”金果捂着脸。

“看你说哪去了,咋能怨你呢!”春叶客气地说。

“他果姨,”春叶说,“雪太大,我还是回去了,你自己去吧。”

“回去呀?”

“回去。”

“行,那你慢点。”

“好,你也慢点。”

金果和春叶各自转身,金果走向树林,春叶走向村子。她们一分开,鹅毛大雪很快将她们淹没。新的雪,旧的雪一并被她们踩在脚底,吱嘎吱嘎……叫得很实在。

同类推荐
  • 桃花随处开

    桃花随处开

    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我们也要擅长告别。
  • 死亡三叹

    死亡三叹

    陈集益,70后重要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0中篇小说卷

    本书收录了2010中篇小说卷。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 世界不及你好

    世界不及你好

    温晚,人如其名,温婉善良,隐忍自持。在经历了一场无爱婚姻之后,她渴望的,只是平静的生活,明亮的爱人。贺沉,人如其名,沉着内敛,心思深重。在复杂的家庭中摸爬滚打后,他希望的,只是简单的生活,温暖的爱人。原本,他们的人生轨迹犹如平面上的两条平行线,然而,一场让人心酸的大意外,一个让人心疼的小病人,彻底将他们之后的人生紧紧拴在了一起。她爱他,却恨意难平;他爱她,却有苦难言。面对温晚的逃避,贺沉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等待。他相信温晚一定会回来,回到他身边,正如他相信,温晚将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一样。
  • 跪乳时期的羊

    跪乳时期的羊

    本书是宁夏青年作家张学东中短篇小说集。他投身本土,倾心乡情,从朔方大地汲取水土的养分和情韵,小说里凝聚着对西部的热爱和企盼,把对现实严酷的感悟、对人生困顿的悲悯、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化为心果,甜美而苦涩。
热门推荐
  • 中国现代化思想史论

    中国现代化思想史论

    本书内容包括:现代化理论、价值与制度、经济发展、政治民主、文化建设、社会秩序、国际环境、中国模式等。
  • 最强神眼

    最强神眼

    拥有逆天透视眼,让世间一切都无所遁形,身怀绝技的他诡异莫测,秒杀宿敌,逍遥红尘都市,异能人生就是这么痛快……
  • 千屿

    千屿

    一人散步在夜里,车来车往,路灯下喧闹如斯,却始终只听见脚步声空荡犹记得那年夏天,夜满星辰,星空下我们单纯如水曾以为会陪你永远,然而结局早已写定时光流逝,年少的心不再,往事如烟,虚假的表情下是一层厚重的霜就这样麻木了吧!然而许多年过去,本该把一切都抛弃了的心,此刻究竟为谁而痛?千与,千予,千雨
  • 快穿:黑化吧女配

    快穿:黑化吧女配

    意外惨死街头的程辞与星际公司签订了一份合约,完成合约任务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事实却并非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为何她会遇到众多奇葩,崩坏的剧情与黑化主角,还有最可怕的反派BOSS。难道是她的运气太好?某妖孽总是爱送上门,自己到底吃还是不吃?
  • 一个作家的商业生态圈

    一个作家的商业生态圈

    我们是B2B和在线支付公司,但是我们要进军C2C,软件服务、搜索引擎,完成我们的商业生态圈闭环,让天下再没有难做的生意。——一位互联网大佬在纳斯达克上如是说。我们不仅仅要生产手机厂,我们还要以手机为依托,向电视、机顶盒等硬件延伸,以我们强大的销售渠道为核心,进军更多的周边产品,构造我们的‘生态链’——一位智能手机大佬在新品发布会上豪言道。……对于这些人的豪言壮志,李子敬笑而不语,他正看着集团下属送来的各个子公司送来的财务报告头疼呢!哎呀,真是头疼啊!要这么多子公司干嘛!要不要卖两个出去呢!李子敬贱贱的自言自语道。PS:这是一个小作家从写书开始,一步步的触及各个行业的故事,
  • 第三种爱情

    第三种爱情

    婚姻像座坟,进来的人想出去,没进来的人想进去。我嫁给了一个不爱的男人,他秃顶,长得不好看,但是钱多。我又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长得帅气,身材又好。至于我,其实,我还是一个温暖的人。
  • 神域大帝

    神域大帝

    一杯血酒潇洒洒落,如扬盐般柔美。渐落看无尽头的墓洞,如渐落一条只见头、不见尾的巨龙的巨嘴中,通往另一个世界。九条巨龙如守护神般紧紧守护着巨大的棺椁,咋一看,都觉得每条巨龙都拥有摧毁整片大地的害怕力量。难道这次醒来,只能又再一次被可恶的魔灵族狠狠封印在棺椁里吗我不许,绝不许。命运与仇恨的交织,千年前的厄运,非一般的双瞳,看不腻的情节,请关注。
  • 伊索寓言(语文新课标课外必读第一辑)

    伊索寓言(语文新课标课外必读第一辑)

    国家教育部颁布了最新《语文课程标准》,统称新课标,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指定了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语文素养,陶冶情操,促进学生终身学习和终身可持续发展,对于提高广大人民的文学素养具有极大的意义。
  • 途经华岳

    途经华岳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爱在集中营

    爱在集中营

    40年代,发生在纳粹集中营的真实故事。一个纳粹军官,面对着坚毅的犹太女孩,他杀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