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得胜魏得胜,人文学者,著有《历史的点与线》《风中的文化帝国》《大宋帝国亡国录》《汉室江山兴衰史》《历史深处话名著》《慈禧与她的帝国》《秦淮河》《另类人生》。
郭松兄要出本散文集,嘱我写序。我深知,此乃知遇之意。如此,怎敢拂兄美意;是以提笔,写下的,也不过启发所得。
通读全书,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故乡部分,郭松用灵巧的语言、诗般的结构,完成怀乡之旅。
家乡在川南崎岖的山坳里,高耸的山,青绿的凹,葱翠的竹,蜿蜒的河,偏远的村,叠成一幅幅清新的画,深深地嵌进心房,如生命的行囊捎带一生。(《乡恋》)
读到这里,勾起一段回忆。1987年,我搭军机自成都回昆明,至川南上空时,俯瞰大地,那情景确如郭松所言,叠成如画。如此之美的家乡,怎不让人眷恋。这种眷恋,深深印在郭松的记忆里。
对于古蔺女人,我曾经比喻:“像大山一样硬扎,像赤水一样奔放,像兰花一样空灵,像朗酒一样浪漫。”大山融入古蔺女人骨子里,性情就硬,说话办事也干脆;赤水河养育的古蔺女人,自然多了些野性和奔放;幽谷中生长的兰花,映衬着古蔺女人的“奢香”;郎酒是古蔺女人的生命形态,是氏族的图腾,是盛宴的诗歌,彰显了大气、豪气和霸气。(《乡恋》)
老茶馆,凝固着旧时光,盖碗茶,紫铜壶,老虎灶,竹靠椅,木方桌,老烟杆的敲击声,老爷子的咳嗽声,跑堂倌的吆喝声,定格成老茶馆的光景。(《老光景》)
以其爱之至深,郭松“每次回到家乡,走进熟悉的街巷”,才“亲扶老屋的土墙”,数捻往事,“把思乡的心境搅拨成一抹离愁”。何谓“离愁”?就是心中的那个故乡,已非从前的模样。
自从父母去世后,家乡给人的感觉,不再那么亲近了;没有父母的家乡,已经不再属于我,心中会泛起一种莫名的茫然、惆怅和孤单;那些熟悉的街巷,热闹的菜市,久违的乡音,深情的依恋,都因父母的去世渐渐淡了。虽然那里还有两个姐姐,她们也说:“父母不在了,这里还是你的家,要常回来看看。”但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以前父母在,回到家里很踏实、很随意;现在住两个姐姐家,虽然对我仍然很好,但始终有一种去亲戚家做客的感觉。(《记住乡愁》)
这段文字,于我可谓感同身受。1999年,家母去世时,我写了篇《回家》,看看吧,我的文字与郭松这段文字,何其相似:
这次回家,已是人去屋空。父亲早便走了,母亲这一走,我再也不是谁的孩子了,也称不起是谁的孩子了。当我离开老家的时候,在送行的人里,我再也没见到母亲的身影。只怕是永远也见不到了。这正像我的两个妹妹扑在我怀里说的那样:“这回回来,再也见不到娘了。”
是呀,真的再也见不到娘了,我有如断线的风筝,心里空落落的。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家,可心里就没了底。有娘在的时候,离家再远,心里也总是踏实的。如今娘走了,突兀地就有了回家为客的感觉。
相似度极高的文字,必定是心灵深处的文字。
眷恋故乡之外的文字,打动我的,当属军旅部分。毕竟,我与郭兄有着相同的军旅生活。他在《军中酒缘》里写道:“记得到部队报到的那一天,兵站政委听说分来个地方大学生,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吩咐炊事班宰了一头羊,买了一桶苞谷酒……”;在《忘年交》里又说:“老政委是政治部主任,他对读书人很尊重、很关心,亲切地称我‘秀才’;我在政治部工作时,时常熬夜赶材料,他见办公室灯光还亮着,会遛过来看看,安排人弄些吃的……”
可见那时的部队领导,对知识分子的尊重,无不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中。
读书时,养成了饮茶的习惯,一杯茶放在案头,热气缭绕,如笔墨纸砚一样有气氛;书读到哪里,茶就端到哪里,时间长了,书成了魂,茶成了魄,没书不能消夜、消周末、消假日,没茶不能心安、气定、久坐。
读书在淡、在悟、在得,品茶也带点禅意、淡泊、明志,读书像是“苦行僧”的样子,痴迷打坐,念念有词,渐渐入迷,书瘾茶缘,像董桥说的那样,中年是下午茶,“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书魂茶魄》)
闲暇的日子,喜欢去浏览书橱里的那些书。眼睛一格一格地从书的底层爬上去,看我的书增添了几许、又陈旧了几许。随意抽出其中的一本,也不是要坐下来看,只是想整理一下记忆……(《闲情逸致》)
这性情,没有文化的自觉,没有面对浮华的定力,如何体现得出来?
严格意义上说,郭松这本书是散文集。那么,我们也就不得不回到散文的框架下,来结束这篇序言。书中有篇《散步翠湖》,颇获我心,是因为,这也正是我的生活写照。每与诸友小聚,大约总离不开翠湖以近的靛花巷。这个地方,早已淹没在楼群之间,更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西南联大时期,这靛花巷曾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所在地,堪称学者乐园(傅斯年、陈寅恪、赵元任、罗常培等曾为该所栋梁),闻一多、朱自清、魏建功、沈从文、卞之琳等,常泡于此,或用功学问,或茶酒闲话。联大校长梅贻琦住在西仓坡,亦常常带上一瓶酒,从住处步行至靛花巷,大家边饮边聊,尽兴而返。这人文景观,是我念念不忘的,郭松的书里亦多涉及,此不繁赘。
不过,我倒是联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台湾思想家殷海光,在西南联大上学时,他常常一个人在翠湖边思考,下雪了,一个人站在旷野里,任由雪花飘落在赤裸的脊背上……殷先生对西南联大一往情深,回忆说,那时“我们刚从北平搬到昆明,上一代的文化和精神遗产还没有受到损伤;战争也没有伤到人的元气。人与人之间交流着一种精神和情感,叫人非常舒服”。我与郭松兄的此番交流,想来也叫人非常的舒服吧。
2015年夏,于翠湖西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