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外面有婆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父亲皱眉道:“什么事?”
那婆子道:“宫里来人了,说是传旨。”
父亲看了我一眼,道:“请传旨的公公在花厅用茶,摆好香案即刻请公公过来传旨。”那婆子忡怔,不敢说话,得令去了。
长陵公主一听传旨之事,颓然跌坐在楠椅上,悲伤的啜泣,父亲神色愧疚,别过脸去不看我,大哥低头不语,二哥正襟危坐,十指交错,半晌后离去。
似乎是出了一些事情,并且此事一定与我有关,长陵公主泪流满面,凄然的恸哭,我心中忐忑,唯有宽慰长陵公主,“娘亲,出了什么?”
“颐儿——”一声悲天跄地的呼唤,哭声更加悲切。我忙拿了帕子帮长陵公主拭泪,长陵公主将我拥在怀里,颤抖着哭泣。
我亦不敢再劝,我的娘亲长陵公主慈悲一生,唯苦了自己。半晌,像是哭干了泪,对父亲道:“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父亲坚硬的脸孔不再有丝毫的愧疚,一言不语。大哥也是默首不语。
长陵公主用几乎哀求的语气:“通儿!”
大哥不敢看长陵公主,把头垂的更低了。
长陵公主轻盈的身体摇摇欲坠,跌落在我的怀里,我几乎承受不住,身子猛的向前晃去,只怕要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突然间,我的腰间被一道力环住,稳住了我的身子,惊虚之下,长陵公主瘦弱的手臂从我腰间缩走,凄惨一笑,将我安置坐下,右手轻轻的搭在的我肩上,无比怜惜的笑道:“颐儿,今日有一件事为娘要告诉你,你听了不要着急——”
我怔怔的看着长陵公主凄凉的表情,几乎咬牙着说出每一个字,字字泣血:“颐儿大了,到了嫁人的时候,国主有意将你嫁给凉国国主朱浥,如今国主的旨意已经到了。”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电光火石间,让我看清了大厅里狰狞扭曲的脸,魑魅魍魉。天空起了暴风,接着一场暴雨垂天而降。暴雨使劲的拍打着窗棂,发出阵阵惊悚的声音。
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大哥仍是垂头不语。
我似乎听到身体崩裂的声音,残肢百骸而已,一阵剧烈的咳嗽抖肠蚀骨,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长陵公主慌忙的拍打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悲切而自责道:“都怪为娘!都怪为娘!”
“有劳父亲请公公宣旨!”我用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颐儿——”我听出父亲的语气里是有愧疚的。
愧疚归愧疚,仍然无法改变我即将断送一生的命运,那将是痛苦而决绝的,尽管我只是父亲收养的女儿。
“为父对不起你!”权臣王绛悲呼,或多或少夹杂着父女情亲吧,我这样想。
事因皆有我起,我必须承担这个后果,父亲只是充当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只需牺牲自己的女儿,便可免去蜀国战乱,多么划算的买卖,何况只是养女。
宫里的太监传了国主的旨意,并与五月初一进宫谢恩。
从此我便大病了一场,每日缠绵病榻,低烧不退,父亲请了宫里的太医为整治,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并无起色。我每日昏昏沉沉低睡着,辗转反侧,恍恍惚惚,偶尔听到风扑在窗上,窗扇格格的轻响。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疲惫的眼睛,天色已经全黑下来,屋里点着灯。挣扎着起来,出了一身汗。一直手按在我的额头上:“今儿像是好些了。”我头重脚轻,直觉得天旋地转,勉强的靠在大迎枕上。才看清眼前的人,穿着一身青花的锦衣,白净的脸上含着盈盈的笑意,依稀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我嗓子发痒,轻咳了一下,那人忙帮我顺气,稍好些后才到:“姑娘已经躺了十天了,想来必是饿了。”说着端了一碗粥,舀了一勺放到我唇边,一闻到薏米的香味,便觉得饥肠辘辘,我吃了一口,只觉得苦到我的四肢百骸,不由得咂嘴:“好苦。”
女子忙在案几上捧了蜜饯给我吃:“姑娘病了这几日,药是没断过的,良药苦口就是这个理。”
我见他说话不俗,便问道:“你是那个房里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她笑吟吟道:“姑娘可是不记得我了!这也难怪,那日匆匆见过,奴婢伺候的不周,没得让姑娘笑话!”
我细瞧了瞧,才认出是那日进宫四姐王越身边的宫女玉襄,不仅生的齐整,行事说话极为玲珑,玉襄是四姐身边的脸的宫女,我却也知道宫女是不能轻易出宫的,何以亲力照料我,我又如何能承受四姐的恩情。
玉襄看出我的疑惑,笑着道:“娘娘知道姑娘病了,焦心的很,看奴婢做事还算勤谨,特意指了玉襄入府照顾姑娘的身体。”
“娘娘美意,王颐感激,唯有日日祈祷,娘娘安康。只是怎敢劳烦玉襄姑娘,如今我已经好了许多,想来娘娘身边儿是缺不得人的,玉襄姑娘还是早日回宫伺候娘娘要紧,只要王岳进来服侍便是了。”
玉襄道:“姑娘是嫌奴婢服侍的不好吗?”
我忙道:“岂敢!姑娘是宫里服侍娘娘的,必然是个妥当人,只是王颐如何敢劳驾玉襄姑娘,王岳,自小服侍我,虽不比姑娘办事妥帖,倒也能省几分心。”
玉襄不为我所动,一边服侍我吃粥,笑道:“岳姑娘配了女婿,过两天就成亲了,如今正忙着呢?如何服侍姑娘!娘娘体恤姑娘身边再没有妥当人,这才指了女婢出宫伺候娘娘的!”
“什么!”我被呛得的只咳嗽,吃了一半的粥又吐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
玉襄放下碗盏,轻盈的拍拍我的后背,劝慰道:“姑娘别急,岳姑娘得上天眷顾,许配了好人家,听说还是官宦子弟,家境殷实,为人也忠厚,嫁过去为人正室,主持家政,姑娘应该替岳姑娘高兴才是。”
我怔了半响,恍然道:“我糊涂了。”
玉襄轻轻帮我拭额上的汗珠,“姑娘才好些,这些事暂且放一放,养好身子比什么都强。”
又养了几日,身子逐渐松泛了许多,四姐每日派宫里的公公来瞧我,长陵公主每日三遍的来瞧,父亲与大哥因为政事繁忙,指派了宫里的太医为我看病,二哥来瞧过我两次,略坐坐就走了,师傅吾悲师太每日也是来瞧我的。
王岳出嫁前来给我请安,跪在我跟前儿哭的泪人一般,我忙着解劝:“明日就要出嫁了,却哭的跟什么似的。”
王岳不听我劝,哭的很是哀戚,到让我丈二摸不着头脑,王岳道:“我与小姐自幼一起长大,小姐也从来没有把我当丫鬟使过,百般爱护,如今我去了,小姐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如何叫我安心。”
我忙拭了拭眼泪,笑道:“你却安心的去就是了,娘娘指了宫里的人亲照顾我的身体,你瞧,如今我不是也好了吗!”
王岳只是哭。
我又道:“我听说对方是官宦子弟,虽不是大户人家,但出身清白,一过去就为人正室,必定不会薄待了你,如此,我也放心了,只是你突然就去了——”我甚感悲凉:“去了也好,没得被我连累了。”想到自己的处境,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王岳哭的梨花带雨:“我本是不愿意去的,太太做主,我妈也一力掇撺,就由不得我了!”极是委屈。
我假意嗔道:“你可别犯糊涂,太太也是为你好,你妈那也是心疼你。”说着我拉着王岳的手,轻声道:“你且听我一句劝,府里的事你且丢下,只一门心思的安身立家,勤俭持家,侍奉公婆是正理。”
“可是……”王岳不安的看着我,面颊还印着未干涸的泪痕,忍不住的又落泪了。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我摩挲这她的手,羸弱而无力:“此事你不必自责,实则与你无关,我只最放心不下你,如今你去了,倒也省心。”
“我……”王岳拼命的摇头,“小姐……”继而王岳哭的不成人形。
我又解劝了一番,翻箱倒柜,也没找出一件像样的贺礼,我平时不在金银器物上用心,也甚少用珠翠首饰,思忖了半日,突然想起三哥游历时得了颗东珠,说是留给我赏玩的,想来还值些钱,我留在身边也是无用,不如转赠给王岳。一来丰厚嫁妆,出嫁时也体面。二来,三哥明哲保生我是不愁的,将来看到这颗珠子,必定明白我的心意,也好庇护王岳。
王岳说什么也不肯收,“小姐手上本没什么体己,我如何能收,小姐还是留在身边,将来万一有个用处,再者,太太体恤,嫁奁赏了好几倍,不比官宦小姐的差。”说完又怨怼,“我妈可是乐的合不拢嘴呢!”
我沉默了片刻,将东珠放在王岳的手里,“你我主仆的情份,也只剩下这颗东珠了。”
王岳这才收下,紧紧的攒在手里,只要抠出血来。又给我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离去。
由于在病中,不能亲送王岳出嫁,听丫头婆子拈酸吃醋,啐了又啐,“太太是个慈悲人,体恤我们做奴才的,厚赏了嫁奁,那是抬举她,只是你瞧瞧她那薄命样,凭她也配!”
丫头婆子说话刻薄,我也懒得计较,我的心倒是略宽了宽。
玉襄服侍我吃药,见我日渐康复,也拿了这件事说与我听,“王岳姑娘出嫁是由长公主亲自主婚,可是天大的体面,王岳姑娘正真是有福气之人。”
我一口药呛了出来,玉襄悻悻然,不敢再说话。
一勺一勺,这药真是苦啊,苦到我的五脏六腑,“娘亲啊娘亲,我如何不懂你的意思,我越是在意的人,您就越抬举,愧疚之心可否稍减!我必然去的也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