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跑了一阵,方落到了一座水台前。这水台三面环水,四周软幔如烟,冷烛吹荡。此地寂暗无人,来时的路又忘了,她自有些慌了。
湖风乍来,吹动芳英回雪,轻袂生寒。舒窈踮着脚望了望,只见环桥尽处林隐曲折,只对面处的湖畔尚有灯火星点,纱影摩动。舒窈想着大内道路回环,又不能乱走乱撞,一时追悔起了方才的鲁莽。她在这夜中茕茕地站了好一会儿,方自林边择了一条花径走了。
漏声迢递,催断霜枝。舒窈边行边看,不防竟被脚边横出的一簇乱枝勾住了裙摆,她忙地一拉,只听得“嘶”地一声,是腰上飘下的丝带被撕拉开了一个大口。舒窈放下裙子,远处林稍后淡月别转,望着望着,她竟觉安然了许多。
“真是一时之景,万遇皆殊啊。”舒窈这样想着,竟抿嘴而笑。脚下不经意地一踢,却将一块石子顺着坡道踢了下去。那石子落到水中,发出了沉沉的一声闷响。舒窈心下忽喜,蓦地飞扬俏眼,仍沿着这路走了。
自这花径穿出,顿豁然开朗,庭水空明。却仍是一个人也没有,连过路的宫人都不见。舒窈一时欢悦,便小跑了数步,然又小心了起来,悄步细蹑着向近处芙蓉枝旁的亭子移了去。
走着走着,舒窈头上又被碰了一下,原来是芙蓉树枝,香红已乱零,只余残丝茸卷,枯萼偎傍寒虫。舒窈摸了摸发髻,将歪了的银簪重又扶了扶。一面扶着,已走到了亭边。
“这是什么时辰了?公子还未出宫!”
“我同紫宸殿的郁统领换了班了,这会儿皇上还在九华台同皇后娘家的亲眷饮宴呢,可晚些再去!”
“原来是这样……那,那,公子手上的伤可好些了?”
“好些了,伤的很浅,本就没什么大碍。”
舒窈将山石前的蕉叶拨开了一隙,隐约瞧见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对面折廊的暗处说话呢。便是流风阁的宫女簌雨同睿思殿的侍卫统领温蕴华了。
想是哪个宫女和侍卫私通吧。舒窈这样想着,并无心去理。只是她既不知回九华台的路,这会儿子又多了这番顾忌,好生尴尬。正在舒窈思量出路之际,那二人又说话了——
“簌雨,你晚间出来,兮容可有怪疑?”
簌雨没有立时作答,而是虚行了数步,抓着廊角处的柱子,背人娇急道:“小姐可有疑心,这要待回去才知道呢。”
“簌雨!”这声音压低了,有些疑惑,又疑又怕。
然后,便没有声音了……
舒窈方睃到对面有一条侧出的小路,被一棵桂树挡住了,或可避开转廊上的二人。她拿定了主意,立时便捉着裙子俯低了身子向那小路潜行了去。
“公子。”是簌雨嘤嘤无助的泣声。舒窈惊地一回头,恰看到她正伏在温蕴华耳边,不知在泣诉些什么,泪水如注,凄凉情绪,缠得这风露也愈发寒紧。
舒窈自这情形中,望见了一种幽秘的依恋和仰慕。如细风乔木,不可方思,无人咏思。
她这一怔,自被温蕴华发现了。舒窈心上一慌,也顾不得掩盖踪迹了,拔腿便走。
月中树影翩翩一颤,倏忽间,温蕴华已将刀背扣上了舒窈的左肩。舒窈武功亦不弱,轻倩灵俏地一转便避开了。
温蕴华瞧见是个女子,既不是宫中妃嫔,打扮也不同一般宫女,身手还如此不凡,自然骇异。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舒窈已向前纵出了数步。
“慢走!”温蕴华低喝着已赶了上去。簌雨见状,忙抓紧了手边的廊柱。明暗处二人忽出湮没的,难免出声,虽然低闷,仍将簌雨怕地胆战心惊的。
舒窈本不想惹事,温蕴华也处处顾忌。故二人才只对了两招,舒窈便先缓了下来,温蕴华使出的一招未及收手,刀鞘已抵住了舒窈的肩胛。
“这般莽急做什么!伤了人,你好交代!”舒窈俏眼一横,试探似地,提高了声气。
听舒窈提高了生气,簌雨便是一慌,不自禁地就将身子自廊间探了出来。
舒窈向廊上一望,风情稍解。簌雨脸色一红,莲步微却,黯黯地低了头。
桂树,金风,悠细。此时,此地,无人。
温蕴华终是未向那廊上看,他将刀鞘缓缓收回,拱手道:“多有得罪,郭姑娘见谅。”看舒窈的样子,他自猜她是郭家的小姐,只不知,如何到了这儿。
“我不是什么郭姑娘!”舒窈张目四望了一番,便转身走了,余长缨风动,素华束练。她手中攥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是方才交手时,乱中自温蕴华腰佩上扯下的,藏得不太好,有一角露在了外面。
舒窈走出去好一会儿,到了一空阔之处,才回头望了望。她本就不识路,这会儿更不知在哪儿了。夜色愈浓,霜飞弥漫,舒窈望着这无明天际,是真的急了。
前处碧阶隐隐,鸱角横空,似是一座华丽的宫殿。而那灯火锦簇处,自有婵娥掌灯,红袖走动。
舒窈见着这点明光,本觉温暖而欣悦。但转思这宫中人事复杂,她既不知这宫殿的主人是谁,唯恐给姐姐惹麻烦,自立在原处踌躇了起来。
正在此际,忽有两个宫女自那殿中迎着舒窈走了来。舒窈不及多思,忙向后一缩,躲到了身旁的一棵碧梧后。
“蕊儿姐姐,那结香也真会差遣人,这么晚了,还让我们去御药房取什么百合膏。”
“嗨,结香,还不是仗着她是娘娘娘家带来的,娘娘信任她和瑞香,哪里把咱们放在眼里过。”
两个宫女越走越近,她们自顾自地说着话,并未察觉到有人栖傍在树后。
“哼,真是可恶,都是宫女,凭什么呀!”头先说话的那宫女又忿忿道。
“唉,算了算了吧。”另一个宫女假劝道:“凭什么,就凭她们自幼伴在娘娘身边啊。结香瑞香还算好的,你看看崇庆殿的碧漪,皇后娘娘把她宠的跟亲妹子一样。还有那个晴柔,乔装做致的,倒把自己当主子。”
舒窈听着这些话,不禁好笑。
“还在这儿磨磨蹭蹭呢!”一个年长些,装扮也稍繁复的宫人赶了上来,威斥道:“公主咳地睡不下,你们不快去取药,倒还有工夫嚼舌根。”
“是是是,奴婢等知罪了,嬷嬷恕罪。”那两个宫女忙跪下来告饶道。
公主……舒窈思量道,宫中只有两个公主,这宫殿必是贤贵妃的玉宸宫了。贤贵妃是姐姐挚交,又温贤大度。若能请她着人送自己回九华台,倒是方便,就连这一夜的耽搁,也有了交待。
舒窈心下暗喜,自得一笑。那两个宫女去远后,舒窈方欲自树后潜出,恍又踌躇了起来。她想着,贤贵妃虽与姐姐交好,她手下的宫人们却不好说。岂知这嬷嬷不在背后对姐姐不满,或是暗恨崇庆殿中的哪个宫人呢。
舒窈抬头望了望那月,似是越升越高了,摩着那鸱角,脉脉朦朦地,也投望着她。这是宫里的月啊,同她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待那嬷嬷也去的远了,舒窈方自那棵碧梧后出来。然后隐在暗处,朝着与玉宸宫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金风玉露,迎人清醒。
算了,找不到便找不到吧,大不了,等人来找她好了,她一个闺中小姐,纵在后宫多走了几步,也无甚可见责的吧。
舒窈细数着地上的瑞草团花石砖,心境又开朗了起来。一抬头,天边竟悠游着一盏天灯。舒窈旋施展轻功,朝那天灯的方向飞了去。
飞到半途中时,舒窈忽见脚下殿次鳞栉,建筑整肃,与内苑的花阶柳砌甚是殊异。舒窈见此情形,不及多思,忙择处落了下去。
她正落在一棵丹桂树后,玉足点地,唯丹砂三两,侵纱无痕。
“谁在那里!”还未等舒窈定下神来,已有一只手扣上了她的肩膀。舒窈疾眼一瞥,只见对方是一年轻男子,着五品侍卫的官服,武功虽健练,出手却温徊而有余地。舒窈反身一闪,就轻松躲开了,髻上的银簪却被那人撷去了一支。
那男子便是宣政殿的侍卫,吕夷简的长子,吕明韫了。今夜该他夜值,他巡行到此,见有人纵落树旁,故赶了过来。
吕明韫举着舒窈的簪子,拿也不是,还也不是。俊妍的脸上粉漾漾的,连那明玉修颈也染上了红晕,欲低未低地,只是惶涩不安。
两人便这样呆望了一会儿,舒窈方伸出手来,微嗔道:“簪子还我!”
明韫向前缓行了数步,将簪子递向了舒窈。
月儿来照,簪花纤指落,明玉佼人珠。
就在簪子将触到指尖的一刹,舒窈忽一低头扭身走了。琼光碎溅,明韫忙抓住了。
朦瞳中,依稀流光缱人影。舒窈恍神思万端,柔情如水,十数步后竟不自禁地停了下来。怅怅地一回头,却见明韫仍立在原处,连神情都同方才一样。
舒窈忽然惊喜,旋嫣然明璨:“我迷路了,公子知道,怎样去九华台么?”
“嗯!”明韫点了点头,清眸晃澈。
二人轻功都很好,还不到半刻钟,便到了蟾湖对面的千秋亭了。幸天色晚寒,无人察觉。
“在下只能送姑娘到这儿了,过了这广寒桥,再穿过省影廊,便是九华台了。”明韫向蟾湖上一指,双眼也望着湖中,明澈的声音忽然结雾。
“谢谢公子!”舒窈盼笑着,盈盈而远。湖中的寒波映在省影廊的璃顶上,一片弥弥蟾烟。舒窈本想问他姓字的,话到嘴边,又恐唐突。
是夜清辉转,流照水晶瞳。
明韫握着舒窈的花簪,陡然向月中一望,只见清光之下,现出一行银皙小字——舒窈纠兮。
“舒窈……”他将簪子重收回心上,迎着空里流波,轻咛一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