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花回雪,绿檐结雾。望着远处蟾湖上明灭的灯火,尹沐英心里竟摇颤起些许的甜蜜。
千屏开,数树金风摇。蹇艳裳,传杯意,红泪不向花下洒。
“咳咳,咳咳。”她越咳越厉害,纵咳出了血,也懒去擦。人间之景,便在今夕了吧。贴身服侍她的宫女嫣红劝她回床躺着,她也不愿。如今,只披了一件轻纱素衣,凭窗望着对岸连绻醉梦的繁华。
清月未满,再不会满了……
想到这里,她深感凄凉,泪水已汩汩地流了下来。
“翠带姐姐,这样光景,还要捱几日啊?”
“应该快了吧,瞧她那样子,不过是数日间事了。”
有人在侧厢熏炉的小室里说话,正是宫女细眉,翠带和嫣红。嫣红是她娘家陪送的,细眉与翠带是入宫后尚宫局分拨于她的。都是十七八的年纪,在她身边也服侍了三四年了。
“瞧瞧别处宫中,虽也冷清,哪像咱们这样啊,连盏灯还不敢安安心心点呢。”细眉说着,已背过了铜盆,将一盏烟纱罩小灯递给了翠带。
“是啊,也不知道咱们这位主子昨日对福成帝姬和延佑宫的姑姑们说了什么。太后竟下了严令,连我们都出不去这回雪斋了。”微弱的灯光下,翠带恨地一撇嘴,手里一晃,竟有两三火星飞了出来。
“诶,翠带姐姐,你以后准备去哪儿啊?”细眉凑近前去,昵声问道。
“我倒是想去崇庆殿,玉宸宫,尚宫局也要准哪。”说到这里,翠带笑着低下了头,伏到细眉耳边,小声道:“我跟你说啊,五六天前吧,我瞧见对面阁中的芳绣,她养的猫,挠了崇庆殿的碧漪。那碧漪非但不恼,还喜欢得很呢。”
细眉笑了笑,道:“依我看啊,去崇庆殿倒不如去玉宸宫。皇后娘娘虽说不是那等刻薄的主子,奈何太过高贵,亲近不得。况已有了晴柔,碧漪,还有那个茜夕,这么几个心腹,哪只眼看得上咱们啊。不像贵妃娘娘,一幅好脾气,从未和人红过脸的。”
“你说崇庆殿有晴柔,碧漪,岂不知贵妃娘娘身边也有结香和瑞香。况玉宸宫中还有两个那么小的公主,多担多少干系啊!”
“你又瞎说,皇后娘娘不也快有皇子,或是公主了么?”
“我看我们啊,也不必费这心思,有尚宫局做主呢,去了哪儿也只得认命。就像从前被拨到了这儿,主子不要体面,这些年咱们被带累着受了多少闲气。”
“反正咱们也不能做主,还不能说说了。”细眉说着,便咯吱了翠带一下,二人嘿嘿地笑着。暗室微光中,年轻的瞳孔闪闪明亮。
“嫣红姐姐,你怎么这半天都不说话?从前,你不是也常私下里埋怨她么?”细眉望见独自蜷在一角发呆的嫣红,笑问道。
“是啊,嫣红姐姐,过来咱们说说话吧。这边暖和,你别一个人坐在那儿。”翠带亦招呼道。
原来尹沐英因着嫣红是陪嫁的丫鬟,自然待嫣红信任些。她脾气不好,自卑又自负,况宠遇无常,故时时往宫女们身上撒气。嫣红秉性忠厚,常替其余宫人遮障周旋,与众人交谊都很深。
“我毕竟跟了她这么些年,她虽有些刻薄,也没有待我十分不好,我自然要难过。”嫣红秀眉一蹙,背过了脸,并未向二人那边去。
“嫣红姐姐,你以前常说,苗婕妤待人很好,咱们主子,恨不该,不该与她情断义绝。”细眉不知该如何与嫣红说话,只得另寻了话头来说。
“嗯!”嫣红点了点头,仍是背着脸:“那都是在江城的时候了。苗婕妤,是个好性情的小姐,只是胆小些,常常被咱们顺容抢压。”
“哦!”细眉点了点头。其实这些,嫣红从前就说起过,苗尹两家如何比邻而居,两家的夫人如何亲厚,二人如何一起长大。只一点,兮容的父亲官任鄂州节镇,尹沐英的父亲只是汉阳尹。尹沐英因为自己出身不如兮容,嫉恨在心,常在玩闹时发作。嫣红顾着尹沐英的面子,倒是从来不明着提这些。
“诶,说起苗婕妤,你们发现没,这几日流风阁也有些怪,进进出出的,只瞧着有人往外搬东西。”翠带说道。
“你管别人呢,好不好的,也比咱们这里强。”细眉应着,
“我刚刚出去小解,摸黑看到像有人从眄洛亭后穿了去,我瞧着有些像对面阁中的簌雨呢。”翠带接着道,双眼惊战地定凝着,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似的。
“这黑灯瞎火的,你见鬼去。”细眉不以为意。
“呵!”嫣红忽冷冷地笑了一声,在这无边的黑夜里,将那二人都吓了一跳。
“嫣红姐,你笑什么?”翠带战兢兢地问道。
嫣红未理她们,只呆呆地望着那空墙,唏嘘不出。
忽地,不知哪里来的风,烟纱罩中灯影一晃,一时间,全都黑了。
“鬼,鬼啊!”细眉只顾闭眼捂耳地贴住了翠带,只顾害怕。
“别胡说!哪有鬼!”翠带厉声喝了细眉一句,虽如此,自己却也害怕。不由自主地,已发起了颤。
“心柔啊,她被延佑宫的人带走已经一天一夜了,都没回来。听着小谭子说,她只怕已死在延佑宫里了。”细眉颤颤地说着,越说越怕。
“别胡说,别胡说。”翠带也害怕了起来,声音也少了许多底气:“她,她也没做什么,太后干嘛,干嘛杀她!”
“谁,谁知道呢!”细眉一味惊惶,已无伦次。
翠带四下里望着,沉下了声气,道:“别,别在胡说了。我们,我们这几个人,命,命都是一样的。她,她若罪犯不赦,那,我们,我们……”说着,她已埋头哭了起来。
嫣红埋首抱住了膝盖,泪水暗出,却是无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尹沐英渐哭渐笑,又哭又笑。她也不知自己在狂喜什么,许是因为这世界还有人比她更可怜,比她,更做不得主。
又或是,苟延残喘,终期于尽。
“哈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一腔鲜血喷涌而出。她摔倒地上,沉沉的一声,震恸了这死寂。
一抹流星自尹沐英眼前划过,乱花迷眼,转瞬即逝,如那年曾灿烂的灯火。
“皇上,皇上……错,错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