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渐,踯躅空花谢。
自允谚上次遇险后,往梦轩已将有一月未有人迹了。此时金风仙降,红楼柳砌玉盎然,采栖桥畔,畹屑池中,有落叶纷纷,垂红乱画。
却说温蕴华被允谚带了来,二人坐在影鸿亭中,虽说是下棋,温蕴华却只是举棋发呆。饮秋在旁换过了一次又一次茶水,棋盘上却只闲落了七八子。
原来今日早朝后,秘书阁中无甚公务,允谚便思到北郊夷山上聂如玫的坟前祭吊一番。才出得陈桥门,就碰上了温蕴华。温蕴华匹马出城,亦是到夷山谒坟的。不想下山时二人竟又遇到了,便一起在道旁茶棚中坐了坐。叙谈之间,允谚得知,睿思殿的带刀侍卫中,有两个与温蕴华交情颇深的,都在两年前殉职了,就葬在这夷山上。温蕴华供奉御前,难得有暇,前日在崇王府护驾受了伤,才得清闲数日。允谚与温蕴华相谈投缘,故邀了他到往梦轩清坐,不想,竟遇上了这番风波。
“允谚,都过了午时了,是在这亭中用饭么?”饮秋又端上来一盏新茶,她屈膝跪在棋台旁的冰丝绞花小簟上,纤手高擎着绿玉壶,柔情依依地问道。她今日穿一件棠釉色的绣金四方锦衫子,一条上浣朱罗百褶裙,衫子内是一件用蔷薇露染过的生绡抹胸,上面绣着啼红踯躅,嫣色入眼,漫然如血;头上梳着瑶珠飞雀鬟,鬟上簪一枚桂叶金枝胜,金胜上垂下几股婆娑金叶,莹晃晃地映着两靥容光,乍明乍暗。
“饮秋,你看着温大人愁成这样,你纵有玉盘珍馐,他可吃得下?”允谚将一枚白子从容落下,仍是活泼地一笑。他今日穿一身雾蓝色的兰草缎袍子,腰上系着银灰稀低的缂丝带子,头上束一顶墨玉小冠。
“呵,这我便不知道了。”饮秋风情一笑,坐到了允谚身旁:“我只知啊,遇到了进退无路时,不吃不喝不顶用,吃饱喝足也不顶用。”说罢,她又向允谚一笑,既绻留又干净。
“王爷好意相救,可在下躲藏于此,也不是长久之计。在下既不能弃兮容一人独对风波,亦不想连累王爷。”温蕴华已经手中棋子放回了盂中,愁眉深锁,长是不安。
“我和你打个赌啊,你现在只要离了这里,一定会被太后的人拿住的。”
温蕴华听了这话,眉关动也不动,气沉坚毅,目光凝驻,不知在想什么。
允谚见他难以宽解,只得笑了笑,又道:“好了好了,我也不和你调侃了。你就先呆在这儿吧。天大的事,小王可没怕过!”
温蕴华将剑眉一横,深沉道:“王爷仗义,可男子汉大丈夫,贵在担当,如此战战兢兢,苟且待宰,在下实在难安,亦难忍。此事说来也不小,若将王爷牵扯进来,恐怕被居心叵测之人擅加利用,那可更不好了。”
“不必说这些瞻前顾后的道理。”允谚缓缓起身,扶着桥栏,望着畹屑池中迟留的红紫香碎,悠悠道:“这也不是你们的错,你和那个婕妤发乎深情,止乎礼矩。止乎礼矩……”允谚说着,望见不远处高出的屋脊上,黄雀栖之又飞,神思一时邈远。
“允谚,饭食都打点好了。亭中风凉,还是进屋吃吧。”饮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步到亭中,将一块缃松缎的帕子向棋盘和棋盂上一遮,笑道:“这便好了,秋来的雀鸟觅食愈忙,只怕它们将这棋子也当果子啄了。”
允谚回过神来,爽朗笑道:“想来雀鸟不识颜色,也不辨软硬,着慌又鲁莽。”说着,他已向桥中走了去:“温大人,雀鸟经冬难捱,风霜催逼,纵求投无路,也慌忙求食。大人不比雀鸟精明的多,何苦定要想不开,朝着那死路去撞。”
温蕴华知允谚话中之话。恍惚有悟间,他亦起身,随着二人去了。眉关却仍是深结,一筹难展。
“要我说啊,这就是皇兄的不是,他又不喜欢那些女人,娶那么多留在宫里干什么。都是爹生娘养的,造孽啊。”允谚虽这么说,却并非不知赵祯帝王之尊,行事要筹谋大局,也非是不体解他苦心无奈,只是逞着一时快意,便说出来了。
“这也不能怪皇上。”到此情境,温蕴华仍紧紧地握着御前侍卫的佩刀,既习惯又留恋,一毫也不曾松。
允谚回头望了温蕴华一眼,恰看到他左臂上的绷带,是前天夜里在崇王府受的伤。允谚叹息道:“你看的明白,难怪皇兄信任你,想皇嫂在太后跟前,也是偏帮你们的。煜兄说的,也都是你的好话。”
“在下与郭大人寻常也只在殿前相见,闲话数句罢了。”
“场中繁文缛节,讲究多了,闲话才是真心。煜兄最是一等真情真性之人。”允谚说着,想及煜臣在官场中消磨浮沉着,便有些叹息。
“王爷怎么叹气了。”温蕴华本以为这天真快意的小王爷,本应无羁无忧才是。
“我为煜兄叹气,也为别的叹气。”允谚说着,侧目向影鸿亭中望了去,只见三两雀鸟,果飞扑而下,衔了地上点点枯红,又飞了去。允谚望着那雀鸟,忽问道:“大人武艺超群,意气亦不寻常,就甘心一世只做这个侍卫统领么?”
“嗯?”温蕴华目光耿直,有些不解。
允谚回身一笑,轻松道:“我是说,大人也可以像濮王,像翊臣哥哥那样,披坚执锐,阵前凯旋,岂不快意。”
温蕴华听得此话,心下一时遐想,愁眉旋宽。他笑了笑,坦诚道:“王爷既这么问了,在下亦不隐瞒。在下家中世代为将,习武之人,志在沙场,志在家国。当年投帖做这御前侍卫,就是为的一个情字。”说罢,他又怅然一笑:“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
“那可未必!”允谚又是一笑:“事在人为,还有我们,略尽绵力呢。”
温蕴华眼中火光一现,转瞬却灭,“多谢王爷了,在下感戴在心。”
允谚见劝他不开,想他性情如此,也就不劝了。只是望着水边素蝶成双,蔓枯寒草,一抬眼,已到了这小桥的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