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昙星阁出来以后,赵祯并未去御书房,他随意地闲逛着,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紫薇台。紫薇的花期虽是在六月,但时值五月,枝头已零零星星地可见那红紫的花朵了,还有数支白色的银薇间杂其中,风来水面,荡起一阵阵清波,亭台楼阁,琉璃朱碧,远远望着,正是一幅留白有致的重彩工笔。
赵祯望得痴了,他叫陈公公候着,一个人走了过去。他越走越近,隐隐地听到有箫声从水面传来,那声音极清极淡,如月里姮娥飘忽的羽衣轻帛,一时间只觉花露沾衣,水风澹澹。赵祯凝神去听,不觉间手扶上了树枝,那紫薇又名“怕痒树”,经手一扶,无风自动。赵祯正自入神,这一下心头一惊,这才发现那箫声已近在咫尺,吹箫的人也已停舟上岸,他仔细一看,竟是绾绾。只见她穿着牙白色的广袖羽纱对襟纱,青瓷色云雾绡长裙,头上斜垂着一对松散的连环,发间簪着一对羊脂玉竹节簪,她怀中还抱着一支翠玉洞箫,一时间,风吹仙袂,柔情绰态,见到赵祯正在岸上看她,她动情一笑,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牙齿。
“绾绾!”赵祯惊道,他忙向前跨了一步,将绾绾扶稳了。原来绾绾自幼生长于江宁,水性极佳,还未出阁前就时常荡舟出游,进宫以后,也不是第一次在这晴雨湖上泛舟。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昙星阁了么?”绾绾问着,那语气喜忧莫辨。她将洞箫放到邻近的一处光滑的石台上,又向晴柔点了点头,晴柔会意,便走开了。
赵祯忙解释道:“朕不过担心她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去看看的,好了,咱们不说她了。”赵祯将话锋一转,又问道:“绾绾,你刚刚吹的曲子真好听,朕从前没有听过,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这曲子,没有,没有名字,不过是我见这湖光园林,有感而发,胡乱吹的罢了。”绾绾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有感而发?朕虽不如你精于音律,但朕也不是乐盲,朕方才从这曲调中听出了隐隐的清寒之意,怎么,你有心事么?”赵祯关切道。他转念一想,她一定是听说自己又去了昙星阁,心里徒增了许多伤感。
绾绾见赵祯的神情如此关切深情,她抬眼望住了他,一刹欣然道:“心事,方才有,现在没有了。”
赵祯知道自己已是猜对了她的心思,他亦憎恨追悔自己从前的糊涂,望着她如此出尘绝美又痴情凝定的样子,他忽想起了十年前初次见到她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一双眼,这样一双水光潋滟,不因他的身份而有所顾忌胆怯,一心一意只望着他的眼。他无力为自己辩驳什么,只得坦诚急迫到有些蛮横地说道:“绾绾,从前朕有许多糊涂的时候,以后,以后不会再有了。朕以后,再不会负你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她揽入了怀中。
她将侧脸贴住了他的胸膛,继而也抱住了他。那湖面空荡荡的,风自往来舟自横,她将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彻骨的依恋已将她周身都包裹住了。“呵,呵。”她眼波缠连地苦笑着:“真的么?真的可以么?这里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你,你。”她说着,已有两行清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有风吹过她的眼睛,将她的眼泪也吹到了他的眼中,他心中碎血成珠般地一痛,只欲牵住了她的羽袂,再也不相离相远。
“绾绾。”这一声,咸中望着甜,饮罢才知已爱到入骨。
“绾绾,给朕跳支舞,好不好?”他忽低下头在她的耳畔低语道。
“好像,已经很久了,我再没有为你跳过舞。”她望着一平如镜的湖面,惆怅道。
“那现在,就给朕跳,好不好?”
“好啊。”她抬眼望着他,忽生欢悦道。有何不好呢?女子的舞姿,本就是为心爱的男子精心编织的一场醉梦,于仙纱曼羽轻飞款动之时,倾世一瞬,倾己一生。
原来绾绾自幼性灵颖悟,于万事万物俱有一份善感多情的关怀。孩提之时,便能对各类乐舞的风华加以赏叹。宁海侯夫妇对子女们的兴趣喜好最是留心,便延请了名师教习年幼的爱女舞蹈。绾绾天资聪慧,身形轻盈,于舞中情境又能深加体会,修习多年,自是窈窕善舞,神形俱善。大婚后的数年,二人调笑亲昵间,亦曾时常佐以乐舞之乐。
“此地无乐,朕就为你吹奏一曲以助兴吧。”说着,赵祯就走到石台边,将那支洞箫拿到手中,随意地吹了几个音符。
绾绾望着赵祯,只见他执箫立于水边,清癯俊秀,衣带当风,青玉龙冠上垂下的绸带亦随风飘动着,潇洒逸外,直如天上之人。不觉之间,她已举起了双袂,腰肢软款,偏折直向林中去。她所着衫子的衣袖极宽,轻摇晃动着拂过千树万枝,那树枝也随着她的身形移动而高低摇曳着。清音渐起,绾绾留心去听,才发觉,赵祯所奏的正是她刚刚在湖中吹的那段旋律,她暗暗感念着他的有心。倏尔广袖长舒,凌空而起,一双玉足似蜻蜓点水般从枝头点过,那春葱十指,时而做凤首饮啄状,时而做蝴蝶翻飞状,时而又轻拈花枝,斜映着粉面,春风一笑。她腰如细柳,约素不禁,禁步上的水晶珍珠,碰撞在一处,泠泠地响着,身躯也随腰肢的摆动上下俯仰着。她越舞越醉,朱颜酡红,他亦越看越痴,那箫声也越发缠绵旖旎。他的目光紧紧地追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羽化而去了。舞着舞着,她的发髻渐渐松散,散做一捧飞瀑般的乌云,她回眸向他一望,万种情思都从那眼底流出,他又怜又痛,箫声也渐紧。只听得“叮铃”一声,是她方才簪着的玉簪碰在石台上碎作了两半。她盈盈一倒,就向地上落了去,他忙去接他。二人对望着在这天地间回旋了一番,摇落了枝头春英无数,她方落在他的怀中。秀发从她的眼梢流过,她漆深的眸子望着他,将他望得很深,很深,直深到她的骨髓魂魄里。而他也望着她,皎皎的目光,如明日,如神祗。
天地一刻,一眼万年,终究,也只剩下了她一人。
“绾绾,朕好想你,好想。”
“我也是,祯郎,我想你,好想好想。”
风起,树摇,芳菲绻绻,翠色依依,此情可待成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