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陈小雅来陪伴苏慕清，笑她其实是在借崩溃的表象，撒着思念的娇。
苏慕清也笑，可不是么。
这么一哭，不仅寒懿寒磊来了，就连已婚的林若言都特意跑来看他，不辞辛苦，也不怕解释不清。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说得多好。
“那之后寒懿有来看你吗？”陈小雅将西瓜切成块，放在漂亮的瓷碗里，端给苏慕清。
今天是阴天，她的房里难得没有开空调，说对身体不好。
但苏慕清不在意。
“来过。”每一次都带了礼物，生疏得像陌生人，从没待长过，几分钟就急匆匆地被电话叫走。苏慕清想，以前可没见他工作这么忙。
“男人嘛，都会变的。”陈小雅笑得云淡风轻，“慕清，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讨论过，以后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记得。”苏慕清咬住一块西瓜，鲜红的汁顺着唇角流进心底，很甜，“你说要嫁一个有钱的老实人，最好把钱都给你花。”
“对，可惜现在只找到了一半。”陈小雅唇角微抿，“A市，快要变天了。”
苏慕清没听懂，却也懒得多问。
也不是没有解释，在那次之后，寒懿曾和她促膝长谈过一次，为她规划好了今后的人生，也解释了姐姐的供养问题。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借着洛洛的笔名写自己的东西。”寒懿的声音里头一回藏了下不自信，似是怕被她拒绝，“我会支持你。”
“想写什么都可以？”苏慕清扬起脸，笑着问她，“那我写自己的故事行不行。”
寒懿沉默了。
“写一个女孩为了姐姐卖身给总裁，然后被总裁当做未婚妻的骨髓备用。若不是消息泄露，直到最后她都被蒙在鼓里。”苏慕清歪着头看他，“你觉得我写她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
“有差别么？”
床头的花被晒得耷拉下脑袋，四季悄无声息地又经历了一番轮回。
“我只是在想，如果不是为了我这点用处，你会不会对我这么好，会不会在意我从几楼跳下去，甚至会不会在意我是生是死。”
“苏慕清！”
“怎么，生气了？”她弯起唇，掩着唇角，神态像孩子一样天真，“寒懿，你知不知道我很后悔。”
寒懿不语。
正是因为他知道，她或许不会愿意主动捐献骨髓给许雅曼，他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将她捆在身边。
可事到如今，雅曼的病情渐渐好转，苏慕清已经彻底没有用处了，他完全可以放她离去，只要吩咐人处理好苏慕荷的后续治疗即可。
为什么还会冒着这么多人的反对，执意将她留在身边呢？
寒懿没办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就没办法救她，所以，我不后悔遇见你。”苏慕清的眼神飘向窗外，那是许雅曼所在的方向，“可是，如果再一次遇见你的话。”
她不会轻易地付出感情。
不会再和他坐火车去北煌。
这辈子，绝对绝对，不想再了解关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
“慕清。”寒懿的喉结微动，他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什么珍贵的东西那样，“等我。”
他的眼神又想从前一样温柔。
可是苏慕清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一潭碧波，微风拂过，碧波微漾，溅起一滴水。
水沿着杯壁往下落，很快盛满了整个玻璃杯。
陈小雅用手试了试温度，将它递给苏慕清：“我都忘了，你可不能吃多了凉食。”
腹部传来绞刑般翻涌的疼痛，苏慕清咽下一口水，这场翻江倒海才终于得到了些慰藉。
“这个手术的副作用，比我想象的要大一点。”苏慕清苦笑着，捂住自己的肚子。
医生说，她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这是那一天，她偷溜出房门亲耳听见的。不是抽取骨髓的后遗症，是以前吃的药。那药比西药好，但是药终究三分毒。
若不是后来，许雅曼的病情波动，寒懿好长一段日子没要她，苏慕清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身体状况。
“你瞧瞧你，看起来最聪明，却做了最傻的决定。”陈小雅瘪着嘴教训她，“这疼以后可能要伴随你一辈子呢，比大姨妈的保质期还长。摊上这个，还怎么让丈夫好好疼你啊。”
“丈夫？”苏慕清摇摇头，“我可不打算结婚。”
“说什么傻话呢。”
“是真的，我不想自欺欺人，也不想连累他承受我的过去。”苏慕清笑笑。其实躺在病床上的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回想自己从前做过的事情。
从和林若言相恋到分离，然后是所遭遇的报复，再是为姐姐筹集医药费而认识寒懿。这其中的桩桩件件，她都能数个八九不离十。她以为她会后悔，其实不会。
这样的一生，既幸福，也充满遗憾。
林若言已成为过去式，而寒懿也终会如此。
自从苏慕清拒绝了寒懿的提议之后，又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能见到他，但是她已经习惯了。而廖曦在这期间也来了几次，却被她拒之门外。
“你还是没办法放下。”陈小雅无奈地劝她，门口是廖曦的身影，“他只是一时贪玩，但没想过冒犯你。”
“连你也替他说话。”苏慕清淡淡笑道，“有件事，藏在心里好久了，也没能问问你。”
陈小雅请她继续讲。
“你和庄明轩的恋爱，谈得怎么样了？”苏慕清微微眨眼，露出调皮的笑容，“你们没有真的分手吧？”
陈小雅一愣。
或许是对庄明轩的事情过于关注，亦或许是仍然不自觉地做着为他好的打算，苏慕清总觉得二人没有真的分手，也是情理之中。
“起码你对他的感情是真的。”苏慕清躺下来，望着天花板道，“否则，你不会每天还尽心尽力地替他照顾孩子，还得防着寒懿。
陈小雅一笑，算是默认。
“慕清，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她靠在苏慕清的肩上，淡淡说道。
“羡慕我被人瞒了这么久？”苏慕清笑言，她从未想过，如今所受的苦难，在今后，都会成为她的垫脚石。
廖曦后来又进来，向她道了歉，为自己曾经那些不尊重她的幼稚举动。苏慕清一一原谅，她每天起来看花鸟，晚上又看夕阳，几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能够伴随她的后半生，也很好。
不用出院，不用爱人，不用参与一切是非纠葛。
苏慕清从没想过，将她从医院带出来的，居然是姐姐的一通电话。
她在市医院待得久了，已习惯和苏慕荷不联系的状态，没想到姐姐却第一时间联系了她。
“奶奶不行了。”她在电话那头道。
“随我回去。”这是她的第二句话。
直到上了飞机，苏慕清才真正领悟了这两句话的意思。
一位优秀的舞蹈演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失去双腿的事情的，更没有办法向他人解释，自己因何而失去。
因此，面对亲戚们看似友好的八卦，苏慕清选择避而不答，跟着姐姐的指示，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七大姑八大姨之间。
“特意回来看你奶奶啊？”
“是啊。”
“倒真是孝顺的两姐妹。”话音未落，眼圈已经红了，苏慕清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本事，分分钟就能露出一副将落下泪来的模样，连她自己也叹为观止。
葬礼上，苏慕清哭得声嘶力竭。
姐妹两小的时候不知受了多少老人的照顾，如今事业有成，却再没办法供养老人，陪伴在老人左右，想来也令人唏嘘。
舅舅趁机敲诈了二人一笔，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们衣着光鲜。
很多时候，没有维系过的东西会渐渐露出真面目，比如感情。
作为饲主，寒懿也特意以苏慕清的名义送上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不过她没什么机会看到了。希望寒懿送的礼物还算合奶奶的新意吧。
“慕清。”下葬当天，二人皆白衣素缟陪伴在一旁，随着土层的渐渐加厚，苏慕荷忽然紧紧握住苏慕清的手，“人生太短了。”
这是两姐妹自冷战以来的第一次主动交流。
“姐姐，我知道。”苏慕清反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我还有自己的人生。”
她知道，苏慕荷向来对寒懿没有好感，也坚决反对她与寒懿的交易。
谁又不想按自己的想法过一生呢。
姐妹两并没有在家乡停留太久，奶奶的离去更像是一个仪式，苏慕清感觉到自己心头的位置有一块正式变得空落落的，像丢了玩具的小孩。
“最近过得怎么样？”回去的路上，苏慕荷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和以前没什么差别。”苏慕清苦笑道。
“手术以后，还能没什么差别？”苏慕荷的音色冷淡，“你还打算瞒我多久呢。”
没有答案。
半夜里，苏慕清起身呕吐了一阵，这是常事，但是第一次离开医院，离开专人的照顾，她有些狼狈。而更让人意外的是，原本以为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的苏慕荷竟然什么事情都知道，她却还在她面前装了那么久。
也不知该感叹命运的奇妙还是世事无常。
好在苏慕荷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有要追问她的意思，蒙上脸又睡了，在夜间行驶的车里，苏慕清坐起身来，盯着窗户，看见自己倒映其中的脸。
脸颊消瘦，眼睛无神。
即便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寒懿仍然没有要将她接出医院的意思。
偶尔，他也会从许雅曼那儿抽空来她这坐上一坐，陪她聊聊天，但是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苏慕清翻开日历，看见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在日历上留下的圈。
“这是什么日子？”陈小雅拿起日历，和手机上的比对了一下，“没什么特殊意义啊。”
苏慕清抿唇笑。
“慕清，你还记得前阵子爆出来的抄袭事件吗。”她又道，“寒氏借着这个事情把黎明炒到了新一轮的高度，不过后来他们又跳出来解释自己不知道，并且把锅甩在了你的头上。”
“人之常情。”苏慕清淡淡道，“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你居然不为寒懿辩解？”陈小雅惊讶地看了她两三秒，“你是不是想通了？”
苏慕清笑着摇摇头。
距离上一次ECHO来看她，已经过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还记得女孩当时的神态，在一个星期之内，如果有事情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她，她会帮她。
可现在，保质期已经过去了。
明天就是四年之约到期的日子了。
苏慕清想了想，给寒懿发了条短信：明天，我想见你。
不做什么，只是最后的一场告别。苏慕清知道，自己早该离开了。
对方很快回了个“好”字。
相比起其他的事情来，等待算是无趣且漫长的一种。
苏慕清坐在床上，第一次开始在互联网上搜索自己的名字。
首先是她的个人简介，一个作家。
首当其冲的作品便是改变成《黎明里的生机》的小说，下面是冗长的赞美之词。
手边忽然一声震动，苏慕清接起电话，来自久违的叶辛：“慕清，你今天什么时候有空来一趟么？”
那边的声音很小，有种犯了错不敢说的既视感。
“怎么了？”苏慕清淡淡道，“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不仅仅是今天，甚至是今后的每一天。
手机应声砸在地上，苏慕清很快下床穿好衣服，她的行李一直都是被整理好的状态。她的目光在房间里巡游一全，没有再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
只是桌边摆了个相框，是她特意网购的，用来装和寒懿去北煌旅行的照片。
现在照片有了，相框也有了，但是什么东西好像悄然消失了。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苏慕清自言自语道，忽地笑了。
其实，寒懿到底是真的会来，还是敷衍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人早已心知肚明，她的用处已经达到了，许雅曼恢复得很好，那她也没什么必要继续留着了，免得碍了旁人的眼，还给自己找不痛快。
苏慕清不知道自己这一走究竟要多久才能回来，但是她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强烈到甚至快要冲破界限，成为现实。
她不会再见到寒懿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一语成谶。
当苏慕清拖着箱子来到登机市的时候，早已等候多时的叶辛和苏慕荷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笑容。天气晴朗，风和日丽，飞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从厚厚的云层中穿梭而出，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蚕蛹。
“可把你等到了。”庄明轩笑着拎过她的箱子，和叶辛笑着打趣。
“你怎么会来？”苏慕清抬起眼，有些防备地看着他，庄明轩笑得更开心了
“阿庄是我的好朋友。”叶辛忙解释道，“这一次的医疗课题，是他资助的。”
苏慕清闻言，眉头深深地拧成一个川字，“你不是说是寒懿吗？”
叶辛垂下眼，露出无奈的神情。
下一刻，苏慕清就明白了他动作中的深意。
寒懿不仅将苏慕荷的医疗团队换了，甚至在背地里慢慢终止和苏慕清的约定，他是早有预谋，说是四年就是四年，竟然一点也不顾二人之间的情分。
“你们之间本就是交易。”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庄明轩握住她的肩膀，“商人重利。”
一时无话反驳。
苏慕荷沉默地揽住她的胳膊，二人齐齐来到庄明轩准备的房间。
房子是一栋位于城郊的别墅，与苏慕清曾待了好几年的红砖颇为相似。一进门，叶辛轻车熟路地上了楼，挑了间朝南的房子。
“这里采光好，适合养病。”
理所当然的，这间房成了苏慕荷的。
而苏慕清向来对住处没什么要求，于是等众人挑剩下了，她便随意入了一间。
“等等。”庄明轩制止住她，对两人道，“你们先收拾东西，我带慕清去她的房间。”
“我说怎么不争不抢的呢，原来早就安排好咯。”叶辛语气酸酸地打趣。
在疗养院的那段时间里，多亏了叶辛的照拂，因着姐姐的原因，二人关系尚可。此时，他的打趣倒也没引起苏慕清的反感，只是……
“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苏慕清后退一步，笑道，“我就住这吧，挺好的。”
庄明轩不退不让地看着她，两人反倒僵持起来。
叶辛不由得扶额，好在苏慕荷先一步进了房间，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我没说白送给你。”到底是庄明轩先示弱了，“你来公司帮我，我给你提供物质，各取所需，如何？”
苏慕清依然沉默着。
“你知道，我很缺一个得力的助手。”庄明轩半开玩笑道，“你之前在寒氏工作，又是S大毕业，履历很漂亮，我的人不会有任何反对。”
“而且，我可以帮你。”
苏慕清不得不承认，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她。
“帮我什么？”苏慕清淡淡道。临行前，她将七十万一分不差地打到了寒懿的卡里，而他送给她的那些名贵东西，她一样都没有带走。
唯一带走了的，也只是那个装满回忆的相框罢了。
事到如今，寒懿救了她姐姐，而她换回了许雅曼的健康，他们之间，可以算是两不相欠了吧？
“我早就和你说过，离寒懿远点。”庄明轩伸手抚上她的脸，苏慕清不闪不避，“那是头吃人的猛兽。”
“与你无关。”
苏慕清率先离去，庄明轩笑着追上她，带她去了他特意准备好的房间。
推开门，阳光遍地，粉色布满了整个房间，角落处还摆放着几个造型别致的盆栽。这完全是女生梦想中的闺房！
苏慕清转过身道：“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你和小雅是怎么回事？”
“你情我愿，一拍两散。”庄明轩语气淡淡，好像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根本掀不起一点波澜。
“你知道她还在帮你看孩子？”苏慕清语气冷淡，“大男人可别做出亏欠的事情来，倒让人瞧不起。”
“哎。”庄明轩直起身子，一脸不满，“怎么你和寒懿说话就温温柔柔的，对我就一直这么冲？”
他猛然提起寒懿，苏慕清的心似被针扎了一下。
“我们是等价交换。”苏慕清唇角一勾，笑道，“可你对我的无辜施舍，让我觉得别扭。”
“什么施舍？”庄明轩几乎快要暴怒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这是喜欢你！”
“哦？”苏慕清答得轻描淡写。
“如果不是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向老爷子求娶你，还千里迢迢把你接过来，替你打点好一切。”庄明轩脸色阴沉，“难道我看起来这么闲？”
对于他的心思，苏慕清或多或少知道一点。
但是一直以来，她的心里隐隐有种危机感，是来自于庄明轩的。女人对自己的直觉向来很信任。
“那就谢谢你了。”苏慕清接过钥匙，目光浅淡，“我答应去你的公司。”
“好。”庄明轩看起来很高兴，“今晚是你的接风宴，想吃什么？”
“随意吧。”苏慕清合上门，忽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沿着门滑坐在地上，像只软骨猫。她恍惚着坐了一阵，又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开始整理行囊。
时至今日，周边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
她已经离开寒懿了。
他们之间，就连仅存的契约关系都终止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东道主，在招待客人这方面上，庄明轩显然很擅长。
或许是知道苏慕清刚刚失去了奶奶的缘故，几乎没一顿他都安排了素材，这一举动，倒让向来对膳食诸多挑剔的苏慕荷非常满意。
苏慕荷满意了，叶辛自然也就满意。
自从来了美国之后，叶辛自然而然地为苏慕荷开始了新的治疗方案，这一次所用的仪器还在试验阶段，可以说苏慕荷是现如今第一个用上她的人。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苏慕清还是叶辛都很紧张。
“没关系的。”倒是苏慕荷显得毫不在意，“大不了就这样过一辈子，总不会更差了。”
如今，那个在舞台上骄傲地昂起头颅的人已经能够笑谈自己的身体缺陷了，她的坦荡让苏慕清忍不住鼻头一酸。
“会好起来的。”苏慕清弯下腰，轻轻抱住她，“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好起来的。”
苏慕荷点点头。
看着苏慕荷与叶辛离去的背影，一身得体西装的庄明轩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接下来，就是我们的时间了。”
“走吧，苏秘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