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富荣一脸不解之色:“既是如此,恩公为何还要把她接走呢?可是恩公想由自己抚养?”
姜忠道:“事已至此,老朽就直言相告吧。”接着说起了事情原委。
原来,他因四年前救护娴儿被人报到官府,又兼曾因抑强扶弱而惹下命案,为避官府缉拿,就乔装一番当上了乞丐。不久前流落到龙河湾西南沿海荒滩上的产盐区,与人合伙搭灶熬盐。此前其女儿姜月华已遁入佛门,法号静慈。昨天忽有卧佛寺一小尼来到他的盐灶上,传递静慈大师口信:“杜某酒后失言,有人欲行不轨,世伯之遗孤将有不虞之灾。”他由此得知,自己已故师兄之遗孤又一次面临灭顶之灾了,女儿因身在佛门,不便出面相救,故而向他传此口信,意在让他出面搭救,于是他才有此一行。
说到这里,姜忠又道:“你我在海上邂逅之时,老朽对你讲起的被仇家所杀的老朽师兄,曾与老朽一同在一起拜师习武,姓曹名仁鸿。隋大业末年,炀帝荒淫无道,以致民不聊生,各地百姓纷纷举事,老朽与曹仁鸿,还有同乡魏征一同加入了瓦岗军。后瓦岗兵败,老朽辗转到山东开了一家武馆,曹仁鸿则与魏征、秦叔宝、程咬金等人一同归顺了唐军。自此,曹仁鸿跟随秦王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后转任邓州刺史,四年之前又迁任幽州大都督府都督。赴任途中经过蓟州地面之时,为救一被抢民女,其子曹元成失手打死了强抢民女的恶少。那恶少原是当朝国丈尹阿鼠之义子,尹阿鼠便让其养女尹德妃在皇帝面前告御状,判了曹氏父子斩决之罪。尹阿鼠犹不解恨,得闻元成之妻身怀有孕,便遣人到这平州沿海来斩草除根,老朽父女师徒方将曹氏遗孤携至海上,当时情境贤侄皆已亲历了。本想孩子托付给贤侄抚养该是平安无事了,岂料有歹人得知曹氏遗孤下落,便欲赚得孩子去向尹府邀功请赏,老朽方不得已来接这苦命的孩子至他处,只为孩子能避过这一场劫难。”
曹富荣道:“原来如此。”
姜忠道:“老朽深知,孩子由贤侄一家抚养已届四载,这突然一走,贤侄一家定是难以割舍。”
曹富荣略一沉吟:“说心里话,孩子在寒舍度过四年,与晚辈一家人已情同手足,孩子这一走,晚辈一家确是难舍难分,可为孩子能够平安免灾,即便难以割舍也得走啊。恩公就把她带走吧。”
姜忠道:“贤侄一家四年来对孩子的养育照拂之恩,孩子定然会牢记于心,老朽也定然不会忘记,日后若有机会,老朽定将代孩子报答于万一。”
曹富荣忙道:“恩公此话说重了。恩公对晚辈有救命之恩,晚辈为恩公分这点忧又算得了什么!报答的话恩公就莫再讲了。——那,恩公这就把孩子带走?”
姜忠道:“孩子不认识老朽,老朽怕在她清醒之时,老朽一个陌生人带她走她定然不从,莫如待她熟睡之时再把她带走,此时她可睡着了?”
曹富荣道:“已经睡沉了,即请恩公进屋去抱吧。”
姜忠道:“我就不进屋了,烦请贤侄把她抱出来吧。”
曹富荣回到屋内,把姜忠的来意对张氏说了。张氏一听,眼中马上涌出了泪水。当曹富荣探身伸手到炕上抱孩子时,张氏背过身去,以手掩面极力克制着,但还是哭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曹富荣怀抱熟睡中的孩子走出家门。姜忠迎上前,从曹富荣怀中接过孩子背到背上。二人互相道别之后,姜忠背负孩子走向远处。曹富荣低垂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快到门口时一抬头间,蓦见妻子张氏正站在门口撩起衣襟擦眼泪,就往门内挥一挥手,声音低沉地说道:“进屋吧。”
张氏回身进门的同时,用衣襟捂住嘴,又发出几声压抑着的哭声。
进屋之后,曹富荣对站回到北墙边以衣襟拭泪的张氏道:“唉,这都是为孩子好,你莫太难过嘛。快上炕睡觉吧。”
张氏回身上炕,双腿跪到炕沿上时突然停住:“你,你把婉儿抱走了?”
“啊?”曹富荣一听心里一惊,“你说什么?”
张氏朝曹富荣瞪大惊惧的眼睛:“你,你把婉儿抱走了!”
曹富荣急忙侧身去看杏儿等躺卧处:“哟,娴儿还在,我真是把婉儿抱走了!这,这,原来不是娴儿挨着你睡的么?怎换成婉儿了?”
张氏颤声道:“婉儿前几宿睡觉一直不老实,总把被子蹬开,今晚我便把她和娴儿调换了位置,让婉儿挨着我,好在夜里随时给她掖被子。我给她们调换位置之时,你在一旁啊。”
曹富荣道:“这事你没对我说,我没在意呀。”
张氏急道:“快快去追,把孩子换回来呀。”
曹富荣道:“哪里还能追得上啊,恩公身上有轻功,走夜路行走如飞,我根本就追不上。再说,我也不知他朝那个方向去了,往哪里去追呀?”
张氏话音已是哭腔:“这可如何是好啊?”
曹富荣道:“要换,也得往后遇机会,现下只能这样了。恩公将娴儿托付给我之时,我已向恩公承诺,把这孩子当作我们的亲生女儿来抚养,今后,这孩子就是我们亲生的!为防娴儿被那尹府权奸加害,今后你我对谁都要说娴儿是我们亲生的,明日一早杏儿睡醒之后,你要把我这话转告于她。杏儿那两个婶娘,原本就未曾亲眼看见两个孩子哪个是亲生的哪个是抱养的,就对她们讲,婉儿原本是抱养的,因为当时王家老婶子算着,只有把那孩子说成是亲生的才能养得活,所以才把她说成是亲生的了,其实娴儿才是亲生的。老婶子那边,明早我去嘱咐。”
“可婉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连着我的心哪。婉儿,我的儿,你好可怜啊。”张氏说着用被子捂上嘴,但还是发出沉闷的哭声。
少顷,张氏忽然发出一声呕,她抬起头一看被子,见被子上已沾上一团鲜血。
接着又呕出一声,赶忙以手捂嘴跑出门,把一口鲜血吐在堂屋柴草堆里。
曹富荣跟出屋门:“你怎么了?”
张氏以手捂嘴道:“没事,睡吧。”说着低垂着头走回屋内。
……
姜忠沿旷野小路走出距龙王庙村约两箭之地时,忽听路边有人招呼:“师父!”
随着声音,人已来到姜忠身边,是郭霖。
姜忠停住脚步:“你来了?”
郭霖喘着粗气道:“师父托人捎信给徒儿,让徒儿速来此处等候,徒儿一接到口信便急急赶来了,没有耽误师父的事吧?”
姜忠道:“没有,你来得正是时候。”
郭霖发现了姜忠背负的孩子:“这孩子是……”
“这便是你师弟元成的女儿啊。为救这孩子,为师方让你赶来这里的。”姜忠把接出孩子的缘由说了,又道,“为师让你去送走孩子,是因为这里有些事还离不开为师。”
郭霖接过孩子,问道:“师父要徒儿把孩子送到何处去?”
姜忠道:“为万全计,送远一些吧,送去营州你师叔那里。向他转告为师的话,一定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待孩子长大些时,可教授她一些防身武功。”
郭霖点头:“好,徒儿记下了。”
姜忠又嘱咐:“此行路途遥远,你莫靠两条腿走路了,乘船走水路吧,从南面双龙河口乘船前往。”
郭霖道:“那杜朗不是尚在此地沿海一带使船么?若是被他遇见,恐还会生出酒后失言之事。”
姜忠道:“为师的用意就是要让他遇见你把这元成之女接走了。”
郭霖诧异道:“这是为何?难道……”
姜忠道:“你听为师解释,你尚不知,这孩子养父母夫妻有一亲生女儿,与这孩子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只有让杜朗知道这孩子被送走了,方可避免他以为这元成之女尚在平州沿海而再向人说起,如此,方可使这孩子养父母的亲生女儿免被歹人误认而遭不测。”
郭霖仍心存疑虑:“可是,若让杜朗得知这孩子的去处,这孩子也难免遭遇不测呀?”
“为师打问过了,杜朗仍受雇于往来于本地与沧州之间的商船‘泰平号’上,你去乘驶往营州地界的‘怡和号’,不妨事的。”
“好吧,徒儿谨遵师父之命。”
黎明时分,郭霖背负婉儿来到双龙河河口码头上。
码头边的河面上停泊着数十条渔船和小型货船。一些早来的渔民已在做着出海前的准备。郭霖老远就望见船舱前上方分别写有“泰平号”和“怡和号”红漆字样的两艘较大型商船紧挨着停泊在一起。他有意背着婉儿走到停靠“泰平号”商船的码头边缘,只见杜朗从商船舱口走了出来。
杜朗微笑着打招呼:“哟,这不是郭贤弟么?你背的是谁家的孩子啊?”
郭霖道:“杜兄你好啊,这便是愚弟师弟的遗孤啊。”
杜朗问:“贤弟要把孩子送去哪里?”
郭霖道:“送往亲戚处住一些时日。怎的,仁兄还在‘泰平号’上高就么?”
“是啊,贤弟是要乘‘泰平号’么?那便快请上船吧。”杜朗说着抬手朝船上一让。
“不!愚弟去乘‘怡和号’,告辞了。”郭霖说着转身走向“怡和号”,通过跳板上了船。他走到船后部一个舱门口往里一看,见舱内装满麻包和木箱之类的货物,就又往前走,到了另一舱门口往里一看,见是客舱,就走了进去。
客舱内两排长条形座位上已坐了十几位乘客。郭霖寻了一个空位刚刚坐下,婉儿就醒了。婉儿睁开惺忪睡眼环顾一下左右,马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郭霖忙用双手掂着她哄起来:“孩子莫哭,莫哭……”
商船起航,缓缓向前移动。
杜朗走进船舱,来到郭霖身边:“怎的,孩子哪里不适?”
郭霖抬头一看,马上愣住了:“你……你不是在‘泰平号’上使舵么?怎会在这‘怡和号’上?”
杜朗微笑着道:“‘泰平号’与‘怡和号’船东本是一家,船东知愚兄比‘怡和号’船老大更熟悉去往营州的海上航道,便临时将愚兄与‘怡和号’船老大对调了。”
郭霖抱着婉儿呼地站了起来:“让船停下!我要下去!”说着奔到舱外。
杜朗随后出舱:“怎的,贤弟一见愚兄我便要下船,怕我竟怕到这个地步了?”
郭霖奔向船尾,对掌舵的年轻舵手道:“停船!我要下去!”
年轻舵手以诧异的眼神看看郭霖又看看随后跟过来的杜朗。
杜朗道:“贤弟呀,这船都开起来了,哪里能说停便停啊。贤弟呀,我就知道你是不信任愚兄了。且听愚兄解释,昨日姜忠世叔已狠狠训责了愚兄,责怪愚兄不该酒后失言惹出大乱子,故此愚兄已将酒戒掉了。请贤弟放心,愚兄我再也不会乱讲半个字的,如再乱讲,贤弟尽管将愚兄的舌头割掉。来,快进舱吧。”
郭霖见事已至此,再要下船已不可能,只得又返回舱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