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壳中的宇宙》,史蒂芬·霍金的科普作品。虽然写法形象直观,但所涉及的暴胀、弦论诸多前沿概念,还是让文科生感到艰涩难懂。
唯有书名可以顾名思义,活学活用,以至每见戏台,动不动就想这也是果壳中的世界。
乡村往往有戏台,古镇、古街、古宅里也不少。这些固定戏台,使用频率很低,占据了一部分空间而已,光天化日之下,像一只只冲上海滩的贝壳,鲜美的内容已经脱落。比贝壳幸运的是,它们在等待下一次的填满。
流动戏台临时搭建,梁柱、板材、绳索、幕布……堆在地上横七竖八,同样青天白日,叫人瞧出世界的构成并不复杂,至于简陋。
照章搭建,终成模样,在你面前,世界很快生出了小世界,干脆得像下了一枚蛋。落场后戏台以相反的程序被拆除,快得多,给人的印象,世界的灭失更容易。
搭台唱戏,这个世界里的世界、蛋中蛋短暂存续期间,附近的男女老少涌过来,将它围个水泄不通。
台上常演古装剧,王侯将相公主小姐频繁现身,仿佛那个时代就由这些人组成。有一夜,一个饰演公主的演员,遗忘了台词。彼时她已跪在父皇跟前,叫一声:父皇!穿云裂帛,紧接着窃窃私语:下一句,啊呀下一句?她仰头哀求,为自己,不为角色。仍在角色里的父皇和众大臣板着脸,当她是鸡同鸭讲,一概不为所动。相信她此刻将两个世界都搞砸了,使小世界混进了现实的杂质,显出不纯,难免慌乱。
存心留意,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到后场去看看,就会发现演员上下场的口子,通向了真相大白的现实。里边走动的人即使面目不真实,却使用与常人一样的语言,举止再也没有招式可言。这预留的通道,好比是泄密的漏洞,一座大堤里的管涌,注定这个世界的脆弱性,不能久长。
一般临时的戏台,地板不过关,人物动作力度稍大,就会踩得腾腾响。这声音很真切,引人无邪念地去观察演员的下脚处。草台班子讲究不起,长袍宽袖珠冠,皆属前朝,鞋子却不换,将脚硬生生留在当下,鞋帮上竟还有一处破洞。
这也不算什么,有人曾在上面不合时宜地打嗝,甚至发出更出格的声响。还有一次演员上场一个快马加鞭的亮相,本当威风凛凛,不料管服装的粗枝大叶,演出服裤腰松紧带的连接处线脚松动,一提气,崩断,褶皱重重的雪纺裤子一滑到底,露出轻易不大面世的红裤衩。于是一手提拉着不争气的裤子,一手还作扬鞭状绕场一周才算了事。这简直是小世界卖了个破绽,为大世界所笑。当时台下哄堂,一片东倒西歪。
有次家里住进了一批女演员,开场前,就在院子里化妆。穿着家常小衫,但头饰插戴整齐,眼线勾画得漆黑,面敷粉至雪白,抹了大片的腮红与极其浓厚的唇彩。时间还早,成群地晃来晃去,看上去像穿越到一半卡壳了,头已伸进了小世界,身子还留在大世界。那天演小兵的女演员与同为跑龙套的男演员发生了不属虚拟的情感纠纷,当场哭得脸上泪阑干。同伴替她舀水匀面,热毛巾一抹,刹那间露出真容,一张国色黄皮脸,雀斑不重,五官平淡。从旁见证事件始末,深怪她不够谨慎,欠缺大局观。
有舞台经历的人,尤其是女子,身上留着那个世界的痕迹,比如条管笔直,服饰鲜明,妆容精致。
自从看过那个小兵演员的草率大起底,常想象,她们自舞台下来——从小世界跌进大现实,被打回、贬落,眨眼之间身份角色的转换,怎样去泰然处之。
从小看搭戏台,心中雀跃,拆戏台,心有戚戚。现在电视、电影普及,里面的破绽经过后期的修补,不大显眼。但现场之于屏幕,类似于手工之于机械化,多出一番郑重其事。因此我依然喜欢这个能拿捏的小世界,它是大世界的样本,通过它,除了看见世界的毁灭和新生,还看见命运起伏形成的曲线,由直线的各种扭曲而得到,使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也将会是一枚劣质导弹,不管路程远近,都会一路翻滚着到达终点。
还因为是果壳中的世界,小,然而壳薄肉多,有时从随风鼓荡的幕布也能感觉它的无穷张力,更不用说里面的确塞满了各类角色,浓缩了历朝历代,充斥着事件和事件中的离奇复杂情节。只有一点不能释怀:在人们自由设计的理想生活模块里,悲欢离合,大打出手,泪流满面,一样不少,但求烈于现实。
决不放过自己!人类也就这么一点出息。
我们村的戏台历史不长,搭在废弃的校园内。我上小学时,这里经常孩童滚成一堆,现在沉寂得满地青草与青苔。
作为固定戏台,无演出的日子里,一顶一底,中间大块空荡荡。站在底下仍需仰望,只无神秘。此时谁都可以上台,感觉被拔高,被拉开距离,底下的现实稍稍有点走样,因在白天,又无他人,情形不算严重。一直是观众的我乘机呆立许久,触景生情地想象夜幕将广大的世界抹杀,灯光将这个小世界勾勒并突显出来,加上烘云托月的人气,新出笼的空间再次灿烂辉煌、热气腾腾,使人恍惚。
霍金的这本书,据说书名来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的台词:“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