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是个晴光大好的日子,都说外头明晃晃的一片,就跟换了个天地似的,院里密密麻麻的细碎声,说是在扫夜里地上的梨花。
满地碎色的景致,想着都是极好的。
自昏睡两日醒来后,花辞来的越发勤,病态的花老爷子更恨不得时刻守着身边,即使看不到,也能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听在耳里,鼻子一酸,又红了一回眼,低头温声宽慰两句,再抬头,一脸灿烂似外面的日头。
就连那位素来话少的琴师,近来的话也多了起来,绕是她身子虚的只能动动嘴,他也雷打不动的日日授琴,说是授琴,授的却是些她没听过的大千奇事,绘声绘色,真的跟眼前似的,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被丫头掌灯的动静惊醒,问问什么时辰,已是到了戌时,这才想起那位西先生,说是西先生酉时才走,真真是羞到耳根子去了。
想来,没多少日子了罢。
有人生来只为封侯拜相,也有人为了万贯家财,更有甚者逍遥自在……而她,生来就是等死的,以前觉得过一日赚一日,就连认认真真的想过一回都没有,而今,临了临了,却是怀恋的紧,平白生出着许多感慨来。
连着几日的日头,连屋里都暖洋洋的,醒来就听说夜里忽的一场大风,碰上春尽时节,院子里满是梨花,可苦了当值的。
心中想着那场景,就算是看不到,打院里坐会儿也是好的。可现下,连抬眼都嫌费力,心下又念的紧,只好让人扶着出去,也能少些遗憾。
院里的长椅上,就这么半躺着,精神却是一点一点的好了,将旁侧的侍女打发了去,四下静的出奇,连风吹碎花的声都能听得见。
老人们说,人到了要去的时候,精神异常的好,那叫回光返照。
不一会西先生便来了,见她难得的好精神略微惊讶,沉默半晌后就说起了长安的趣事,“听说码头桑家的少爷出息了,前日刚谈成了一笔不小的生意,看的旁人咋舌称奇,万古楼昨儿来了个闹事的汉子,一出手就劈碎桌子,想来是绿林英雄”,后来又说到了曲小侯爷,又立了几桩战功,武皇圣心大悦,当即封了主将。
都是外头早就传开了的,不过被这高墙挡住了。
花小期听得笑了,打趣着说,“我若不在了,一定得佑你早日找到你妻子。”
“在下……谢过小姐美意。”
“先生,你说,人不在了,留下的遗憾怎么办?”迎面一阵风过,压着嗓子的又咳了两声,油尽灯枯怕也就这般了。
“那就随心活过一世,至少也能少留些。”
“自小大夫就说,我是活不过二十的,若是这般活着也就罢了,偏偏遇上了那人。”回忆里沉默良久,“那样好的开头,却是这般的结尾。”
“你恨他?”
“恨?他那人,叫人恨都恨不起来。”
“……”
“只可惜,我的眼睛瞧不见了,就是……就是看着他同旁人耳鬓厮磨也是好的,远远的看着便好。”
“只怕是,怕是,再也不能了!”脸上有些冰凉,举手去探,惊觉已是湿润一片。
“是那人配不上你。”
“先生没见过他,若是见了,必定也觉得好。”
春末的一阵风留下满地梨白,却独独带走了那个爱花的女子,那是个花一般年龄的人。
梁上挂满了白练,映着满地梨白,竟比当日的席府凄凉更胜。梁下青衫长袖的公子抱着古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如她常说的那样,那人是极好的,好得、好得她临去时都还心心念念着放不下。
金灿灿的日头,青衫公子却跟立寒风里似单薄。
当如何!
回廊上静静躺着的古琴,曝在日头下折出星点亮光,好似不甘这般在红尘里沉寂,需要的时候,就是心头上的宝,一旦不要了,就跟废材没什么两样。
花小期的墓地落在她母亲身旁,新立的碑干净就跟刚出世孩子一样,花老爷子巍巍颤颤拄着拐杖,身背是再也直不起来了,发髻里白发一缕接着一缕,满是皱褶的手模在崭新的墓碑上,一声“小期”还没唤出口,两行老泪就淌了下来,打颤的牙关再没说出一句来。
花辞紧挨在身旁扶着老父亲,不敢露出半分悲伤,怕惹得老父亲愈发伤痛,一双眼眶忍得通红。
是他亲手把她放进棺木的,明明是让人看了都忍不住羡慕的年华,偏就、偏就……
心下想着,眼睛就模糊了,当即仰头对天,头丝里一片湿凉。
老爷子的身子骨再不如前,一头栽倒在墓前,下人们远远瞧见了,都忍不住叹句可怜。
席以歌,又或是漳州那位西先生再没见过,花辞差人打听,却一直没有消息。
花老爷子经此打击,头上的白发长的跟春日里的草似的,自此一心侍弄花草,不问世事,一片家业便落在了花辞身上。
半月前就同益州的封老板谈好了,今日就启辰去收购茶叶,听说,今年收成不错。没落的花家隐隐有了当年的盛况。
快到益州地界时,下人说,“去年席家在乡下新修的那家学堂,上月新请了个年轻的夫子,青衫长袖,不仅学问好,更兼得一手好画。”瞅了一眼四下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添上一句“听说比宫里画师都画的好。”言罢,一只脚刚跨出舱外,又回头满是疑惑嘟哝道,“听说他种了满院子的梨花,读书人就是穷风雅。”
“洛阳不少书院都在迁院,听说留了一大批书,交代人买下来送过去。”
满腹疑问还没开口,见主人家脸色不好,当即改口应下,转身就要去办,听说,有好多书呢,那些人有要福了。
新修的书院擦的蹭亮,仔细些还能嗅到年前的新木头味,年迈的老夫子捋着把白胡须,越看越欢,依稀还能看到仅剩的几颗牙。远远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于是,转身进屋继续欢。
年轻的夫子总喜青衫长袖,不仅学问好,人也好看,就是话少了些,总是板着一张脸,便是调皮的孩子们在他的课堂上,也是坐的最规矩的,教起书来,却是有模有样的: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忽的一阵风,吹得手上的书都跟着翻了好几页,抬手再去翻回越来的地方,指间却触到一片冰凉,低眉一看,是瓣刚落下的梨花。年轻的夫子出神好一阵子,底下胆大的孩子怯生生唤了声“夫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对上底下一张张稚嫩的面庞,心情瞬间好的大半。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
朗朗书声传到书院外头,路过的人听了去,都要泯嘴笑上好一会。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啪”一声,醒木落下,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抬头,瞧见那树雪白的梨花,开的正灿烂,午后风过,依稀听见谁在说“长安”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