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蠕动许久,只化作一句“小期”。
这一生真正待他好的是她,伤她的却是他,如果说,他还有所求的话,便是希望眼前的人一生无忧。
“没事。”笑着说罢,嫁入席府至今日,她也从未怨过,亦不曾后悔过。便是今日这般苦果,她也认了。若是这一生没有遇到过席以歌这个人,那才会后悔。
“昨日府里的人就都放了,宅子也被封了,东西大都充了公,各自也都回乡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告诉他,他不愿拖累任何人,她是知道的。
看着眼前消瘦的女子,想起那日长安街头拿着冰糖葫芦的小丫头,一脸的憨厚可爱,折叠在一起只会越发愧疚。
“小期,我说段故事给你听?”
戏文里的翩翩公子邂逅了红粉佳人,自此情愫暗生,私定终生,本以为就此共度一生,谁知那家糊涂老父,却一口应下他人婚事,自此劳燕分飞。另嫁之户竟是老父同乡同窗,狠心老父念及昔日情分,为断情缘,竟谎称痴情人变了心另娶她人,致使红颜命薄。公子伤心之余,老父迫其娶妻,好巧不巧,竟是仇家之女。
好一个人生如戏,到底是谁亏欠了谁的情,谁讨谁的债?
“不成想,竟是你。”临走前,他瞧见那双眼里死灰一般,她还年轻,而他,却是命不久矣,她该有她自己的以后。
回神时,天牢外的眼光晃的眼疼,抬眼瞧见不远处缀上新绿的梨树,今年的梨花该是开的很好。心里郁闷,似有什么翻涌而上,光亮的天瞬间暗了。
“小姐,小姐……”急切一声塞过一声,似耳畔,又似天边,只觉得满世界的寒冷。
“哥,别告诉爹爹。”花家小姐的眼彻彻底底的看不见了,花辞看着自家的妹妹,心里跟插了几刀子似的。
“好。”扶着她的头,喉咙像是咽了一团火,哽咽的难受,“哥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花小期笑了,“自小我就知道,我这身子是活不过长久的,大夫不是说还有四个月么,够了。”
真的够了!
半月后,审判的公文下来了,圣上体恤席家单脉,席以歌获释。
原本听说是要发配边疆的,后因着屈老侯爷求情,这才幸免于难,却还是充公了全部家产。
花小期听后,一颗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半月来,已经能摸索着在院子里走动,只是,一日胜一日的噬睡,花辞远远瞧着,暗自难受。
又听说,屈小侯爷当众退婚,太傅千金刚烈当晚就割了腕,好在发现的早,这才救了过来,两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花小期笑着打趣,“若是我这境况,是不是得三尺白绫了事。”
没过几日,燕子回楼里的当红花旦君莫问不见了,燕子回楼同候府里都出动了不少人,里外都翻了两翻,却是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风流浪荡的曲小侯爷一夕之间发奋图强,听闻北方匈奴扰境,第二日早早就跪在殿外请命,武皇大悦,当即封了副将,屈小侯爷报国心切,连口水都没喝,领了皇命往北方赶,平时不务正业的浪人,认真起来,倒叫人刮目相看。
屈老侯爷一夕之间,老了十岁一般。
再打万古楼跟前过,人说起那个屈家那个纨绔子弟时,顿上一会儿,再道句“王孙贵胄的事,咱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便了了。
人一旦走到了最后的光景,就易空生出许多感慨来,非得要做些什么才不觉得是糟蹋光阴,以前不知迫了多少回,摔了多少琴,也没学上两天,如今眼睛不好使了,却是想学的紧。
晨时起的意,没到晌午琴师就寻到了,特意置了张好琴,在院子里等了好几个时辰也没见着人影,说是有事要过几日才来。
一场春意,屋子里都能嗅到青涩,赶紧叫来人问,可是院里的梨花开了?说是刚长出花苞,还得过些日子才开,转头说到前日里请的琴师到了,人还没踏出院子,就听到丫头恭恭敬敬对那方行礼,想必就是请来的琴师了,不知是个什么人,许久都没回话。
“在下西柒,是新来的琴师。”声音很轻,花小期总能联想到的是天上的云,山中的风,都说弹琴的人天生的儒雅淡泊,倒是不假。
“真想看看你是什么模样,只可惜我这双眼睛没用。”不怎的就想起了长安那人,也是那般淡泊,明明在天地间,却似整个天地也放不进心里一般。
“在下相貌粗鄙,恐污了小姐的眼。”
“先生像极了我一位故人。”嘴角微扬,似回忆之余生出感慨。
“是么?小姐也像极了在下的一位故人。”
自漳州来的西先生话极少,半日里三句话不过是常有的事,就连人也奇怪的紧,她不学琴,他也不说她,她想听什么,他就弹给她听,这般师傅,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后来渐渐的熟了,闲暇之余,两人就坐在梨树下话长。
戏院子里又新排了一出戏,墙角里都挤满了人;东市最末那家包子铺昨儿就关了,听说是回家侍养幼孙……又说起漳州地界上,也有大片的梨花林子,每到开花的时节,就跟下了三尺雪似的,再后来,就说到了长安……
繁华如梦的长安,从不缺风流名士,这家的侯爷,那家的世子,哪个不是风流倜傥。便是尚书家的公子,也生的好模样,更画得一手好画,打人家小姐红轿前一站,还以为是画里的人,只消一眼就再也忘不了,梦里都是那人的模样。
那颗春闺里的心,就这么动了。
四月的光景已去泰半,绕是那位姓西的琴师天晴下雨从不缺席,花家的小姐仍是连首像样的曲子也没学会,倒是身子越发的乏力,也不知什么时候躺下就起不来了。
“今晨起身院里就泛着一股子香味,可是院里的花开了?”虽然瞧不见,但也能灵巧的走出院子,花辞瞧见了,嘴上夸着她,心里头越发难受。
一脚踩下去,就像是踩着不多的时日,每每走上一步,像是要少一天似的。
“大都开了。”洁白的林子里远远走来个越发清晰的人影,方才还溢着笑意的眼瞬间起了一层霜,同身旁的盲妹耳语几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听着越发近的的脚步,不急不缓,应该是西先生,每每遇上哥哥,总有个人借口离开,宿敌一般。
“漳州的梨花也该开了罢,你可要回去?”年轻的琴师也有个极爱梨花的妻子,后来——丢了。
“小姐今日想听些什么?”
“先生当真不回去了看看么?”
“那就还是良宵引罢。”
“兴许,今年她就回来了。”
“……”
良久,无言,“她不会回来,丢弃的东西尚且找不回,何况人呢。”按耐良久的琴弦如同满腔心事一拥而出。
“先生半生,却有一世牵挂,我花小期的一生,却只有半世牵挂。”也不知那人现今何处?纵情山水,丈量千山?再遇上个可心的人,花前月下,弄琴作画,神仙都得艳羡三分。
梦里的梨花大片大片的满是雪白,跟出嫁那年开的一样好,枝叶交错间依稀还能瞧见个人影,再近些是青衫长袖的少年郎,任谁看了都要叹句“真真的少年郎。”后来几经春秋,枝丫间也白了几番,那人就那么站着,不远也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