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骨不止一次地想着,若是张谦做不成这个他与西平郡王之间互通的桥梁怎么办?
虽是被邀请至府上,悦临盏还卖了个大人情与他,单独地说上两句嘴,敲打敲打神经,但是官场上,用人犹疑三分,更何况萍水之交,素无利益纠葛的两人。就算指天指地地立了誓,把自己前十八代祖宗后十八辈子孙都骂进去,翻脸也是一瞬间的事。
何况就算是与西平郡王见上了,他为求自保并不施以援手,那么在京都之中,就半点线索也查不下去了。
今日从悦临盏口中听到了边境有变,怒火难抑是性情使然,毕竟那处敌对势力,是华月军部,是汾河上化为刀刃的二十万军马,是三千宋家军含冤沉溺黄泉的罪魁祸首。满脑子全全都是残肢漂浮的红面汾河,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房中,转念一想,却是要勾唇一笑,暗缓了口气。
老天都在帮他。
把他再送到那个血腥的战场上,在长辈兄弟在天之灵的瞩目和帮助下,查到最有利的证据。
亲手手刃仇敌,血债血偿!
如今月色早已登上梢头,墨羽白喙的迅鸟儿在伸到窗前的一根枝桠上缩着脖子地四周乱瞧,正对上了宋玉骨的眼神,冰凉透骨,惊得它一下子扑棱着翅膀飞走。
房中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安分跪下。
“叶叔,”宋玉骨冰凉沁骨的声调里带着丝显而易见地张狂,“我又能回到那处了,我终于又能回到那处了。”
叶左听到这句话,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单膝叩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思忖了片刻,才带着些劝慰说道:“血仇必报,但,少帅也莫要步了宋帅后尘。”杀敌护国在前,背后未料阴招。
他自然是听懂了叶左的言外之意。宋岩为帅四十年,成熟稳重用兵如神,怎会贸贸然以三千兵力正面扛上二十万大军。里头若非出了什么岔子,宋玉骨死都不信啊。
宋玉骨微愣一下,苦笑两声。心中的酸涩越浓,脑袋里的想法却越加清晰。
大敌仍在,我怎会轻易死去!
所以..
“左叔,我需要一个人。”
京都乃是西北三国中最繁华的城市,人口过百万,中央城区是皇城,天子的地界自是不用多说。剩下的回字型外部区域,北边的东西两角,是皇族和达官贵人的去处,多得是金银玉石的好地。西南处是烟火巷,东南,则是平民百姓逛的集市摊子,安平城门直接出城,对于城中北部,也只能望而生畏了。
天子脚下讨生活的,谁身上没点门道路数,尤其是惯窜于北部那两角的,熟知官场三味的便知道要客客气气地走,宁吃亏不吃架,谁知道多一句嘴,身家性命会不会就跟绑在断头铡上,人家哼一声气,亮光一闪咔嚓就没了呢。
可惜啊,每座城,缺的总归不是纨绔子弟。
赵察是保龄候赵书平赵侯的长孙。说起这赵家也算是了不起的人物,赵书平的二女儿赵氏招赘了个许姓女婿,今朝母仪天下的皇后便是从这位国舅许大人的家里出去的,如今嫡皇长子瑞王千岁还需唤他一声表哥。这赵察生的粉头油面,大腹便便,算不得恶人也有些小癖好,平日里没什么喜好的,只是色心太重,而且只挑医女下手。
医女头痛无比:“赵公子,虞姑娘真的不在。”
赵察今日可算是把家当都给带来了,他抿了口清香的霜叶曲,骚里骚气地佯装淡定:“无妨,我叫下人把被褥也带来了,今个见不着虞姑娘,就烦请医馆给我腾间屋子吧。”
医女哑口无言,心里头衡量了一下麻烦虞姑娘还是麻烦整个医馆,不过只一眨眼工夫,心里便下了决定,躬身行了一礼道:“请大公子在这稍等片刻,民女这就去把虞姑娘叫来。”
“哎,早这样就好了嘛。”
医女忐忑地跑到了屋子里头一个紧闭的房门面前,挽起衣袖,凸起的指节都贴到了木门上,到底没敢用劲儿敲下去。想回去,闭眼又想起了那位赵大公子着急样貌。
她心里头暗搓搓地念叨着:“若是不把小虞给叫过去,今晚的晚饭怕是医馆里头哪个都吃不下睡不着了。”
今天初七,初七可是有糖醋仔排呢!想到这个,医女其心大慰,敲下去的力道都比平日里狠下了三分。
“哪个闲的没事干的跑到我这怼门?”
竹门后传出一句冲天的怒吼,旋即被一阵大力给撞开,灰尘弥漫拢起的烟雾中走出个高挑纤瘦的人影,身后葡萄紫的发带捆绑了松垂至脚踝的松垮长发,几缕粗绳编制交错挂在额上,中间系了个水润的墨色额环,挑了缕墨发荡于脸庞一侧,温婉绮丽的眉眼,莲花柔美的唇瓣,俏丽娇笑的鼻梁,拼起了一副窈窕美人样。这美人穿了件黑紫相交的衣衫,广袖下绑着腕带,细腰紧紧缚起,虽是一身大家闺秀的做派,举手投足却都是江湖儿女的豪气。
她眼睛一瞪:“干嘛呢!”
医女心里头虚了片刻,但又想起自己的仔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睁着豆大的眼睛给瞪了回去:“你还缩着,虞飒!前厅里那个白猪不打算收拾一下?人家都赖着不走了!”
“个杂碎!”虞飒狠狠骂了一句,撩起了袖子就朝外头跑去,带动了两侧三个房间廊檐上风铃的叮当,和一地灰尘的乱洒弥散。
医馆大厅的草药味向来是呛人的,赵家的家丁都受不了无孔不入钻进了骨子里的苦味,捏着鼻子劝告着坐在凳子上悠然品茶的少爷,眼神幽怨,语气也幽怨得像个小媳妇:“少爷,还得在这等多久啊。”
“等爷把虞飒给弄到手。”
家丁又凑近了些,贴着自家少爷悄声道:“那寻个由头,把那个虞飒给绑回府上?”
赵察眼睛一亮,却又一蹙眉一撩茶杯道:“好你们几个小子,居然背着我去打探人家姑娘的行踪,是何居心?”
家丁心里头咯噔一声,知道又碰上自家大爷的疑心处了,忙跪下来磕头认错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一心为少爷着想,但又半点私心,天打雷劈!”
赵察发了通邪火,心底下有了些思量,便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反倒拿出上一个问题问他:“绑?怎么绑?虞飒美人功夫可是一等一的好,你们还没绑住人,倒是要被人家给撂倒在墙根底下了。”
“哎,少爷,你可有所不知啊,这位虞姑娘这几日手头上有个大病号,是在东南角的一个破落屋子里的老婆子,病得整天咳嗽。虞姑娘身手高强,趁着没人的时候飞檐走壁地赶路,奴才们早打听清楚了,她必得路过一个叫簸箕巷的破落胡同,到时候奴才几个拿个小麻袋一装,带回府上,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赵察听着,嘴巴往两边使劲一挒,乐呵得不行,半点都没反对的意思:“记得要轻些,轻些。”
主仆一堆在人家医馆的厅堂里傻乐不已。
这时候,里屋颠颠地跑来了个小医女,正是刚刚进门传唤的那位,她踟蹰着,慢腾腾地挪到了赵大公子的身侧,委身行了一礼道:“赵大爷抱歉了,咱家虞姑娘刚刚出门给病号看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医女其实做好了赵大公子撒泼没脸的准备,没想到他竟然从善如流地起身,笑得连芝麻绿豆大小的眼睛都没了踪影,连声道:“那跟你家姑娘说一声,爷就先回府了。”言罢,眼睛一溜周围的家丁。
小医女讶异地张大了嘴巴,自然是没见到匆匆忙忙跑出去的两个灰衣奴仆,只是心想着这赵公子难道在玩欲擒故纵,转性了从白猪变成猿猴了?待到赵察真的起身招呼自己的家丁踏出大厅的门槛,她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两步,行礼作别,然后拍拍两手,乐腾腾地跑去厨房看仔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