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一种常态,大自然为了获得美而作出的永恒努力就反映了这一点。米拉博画像的背景很漂亮,但他的面容十分丑陋。我们每天都看到美丽的脸庞,可是这些脸在铸造中却有瑕疵,这就证明了我们都有美的权利。如果我们的祖辈不曾违背过法则,那么我们就都应该是美丽的,宛如每一支百合、每一支玫瑰。然而我们的身体并不适合于我们,而是滑稽可笑地讽刺着我们。于是,短腿限制着我们,使我们只能迈出小里小气、装腔作势的步子,对于短腿的主人而言,这是一种人身攻击和侮辱,然而长腿也使人处于永远的劣势,迫使他屈身求得人类的一般标准。马休尔挖苦一位同时代的绅士,说他的面容就像人们见过的水下游泳者的面容。萨阿迪描述了一个教师:“丑陋而乖张,仅仅看他一眼就会捣乱传统之人的狂喜。”完美的脸极为罕见,相反,脸以雕塑的形式记载了上千种古怪的、愚蠢的趣闻。肖像画家说,大多数的脸和形体是不规则、不匀称的,它们要么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灰,要么有一个歪鼻梁,要么一边肩膀比另一边肩膀高,要么头发分布不均匀,等等。无论从身体上还是从精神上说,人都是从善良的或者糟糕的祖先那里借来的一件由碎布和补丁拼凑而成的不均匀的玩意儿,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合适的东西。
希腊人认为,一个美丽之人的美会暴露出永生的诸神对他的秘密的宠爱。当一个妇女拥有标致的身段时,我们便可以原谅她的傲气。无论她在哪里站着,走着,或是在墙上留下影子,或是坐着让艺术家为她画像,她都赋予这个世界一种恩惠。然而,这并非是美引发了强烈的激情。缺乏优雅的美无异于缺少诱饵的渔钩。无法表达的美会令人厌烦。阿贝·梅纳吉评论勒巴约伊总统时说,“除了坐在那里让人给他画像,他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有一句希腊隽语说爱的力量并不是表现在对美的追逐上,而是对一个姿色不佳的人也能燃起相似的欲望。倘使这些暴躁的老绅士们恰巧对美人儿感到厌倦,甚至难以忍受,或者他们看到了太多的插花,或者他们看到了许多的痛苦成功地被当成一种外在的装饰之后,发现情感上一丁点儿的错误会使衣服上所有的美丽化为乌有。他们就会确信:丑陋的秘密不在于不合规则,而在于索然无味。
不管一个人的形体是多么的丑陋,只要它能闪耀出伟大的品质,我们都会钟爱它。若一个最畸形的人身上具有号召力、雄辩、艺术气质或发明才能,那么,一切常常惹人不快的事情,就会使人满意,赢得人们更深的尊重和赞叹。伟大的演说家是一个憔悴的、卑微的人物,可是他智慧超群。大主教莱兹评价德布荣,“他生就一副公牛的面孔,却具有雄鹰般敏锐的洞察力。”据说,牛顿的朋友胡克“是英国人中最丑的人,却也是空许诺言最少的人”。杜·盖斯克兰说:“因为我很丑,因此我必须勇敢。”本·琼森告诉我们,人类的宠儿菲利普·锡德尼爵士“貌不惊人,他的长脸具有高贵的血统,却长满了疙瘩”。那些像行星一样亘古经年地支配人类命运的统治者们也并非是英俊的。倘若一个人可以把一个小城市发展成庞大的王国,可以使面包变得廉价,可以灌溉沙漠,可以用运河连接海洋,可以控制蒸汽,可以取得胜利,可以引导人类的舆论,可以增长知识,那么,不管他的鼻梁是否与脊椎相平行,或者说他到底有没有鼻子,都无关紧要。不管他的腿是不是直的,或者说有没有截肢,这也不重要。他的缺陷会被视为一种修饰,就整体来看反而具有优势。这是表达的胜利,贬黜了美丽,以一种高雅、友善、醉人的力量吸引着我们,它使得备受钦佩的人显得乏味,使得我们与其共度一生的想法显得不合理。有些脸善于变化表情,思想的活动可以使脸庞突然泛红,荡起涟漪,我们很难发现这些真正的特征究竟是怎样的。如果容貌上迷人的美失去了力量,那是因为一种更迷人的美已经出现,一种内在的、持久的形态已经被揭开。这时,美仍然一如既往地骑在她的狮子上。“世界是为美而建的。”意大利的艺术家们在他们风狂雨骤的时代里,在公爵、国王、暴民当中建立了天才的专制,他们的生命证明了人们在任何时候都是多么的忠于比他们更聪敏的头脑和方法。若一个人可以在他的石门柱上凿出一个头像,那么,这个头像每天都会以它的美丽、温厚和高深的含义吸引人群来围观它;若一个人可以搭建一座朴素而匀称的小屋,就可以使一切富丽堂皇的宫殿显得低档而庸俗;若一个人能够利用自然,使自然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他就可以不再耗费精力,而是利用几何学开发大山,把泉水作为他的喷水器,使得日月似乎只是自家庄园的装饰——这一切仍处于美的真实统治之下。
纵然人体的光辉有时令人惊讶,但它仅仅只是在风华正茂的几年内或几个月里的美的迸发。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美很快就会衰退。
但是我们仍然热爱着美,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兴趣转移到内在美。这种内在美不仅在奇异的、突出的才能上令人钦佩,它在风度的世界里也令人赞叹。
可是美的最高特性依然不容忽视。可爱的、优美的、华丽的、高雅的、漂亮的东西,除非它们可以同想象说话,否则它们就绝不是美。这就是为什么仍然无法分析美的原因。它尚未被占有,也不能被驾驭。普洛克勒斯说:“它游浮在形状的光泽之上。”严格地说,美不是在外形上,而是在心灵里。它可以立即舍弃它的所有,飞向地平线上的某个目标。如果我可以把手放在北极星上,那么它还会一样美么?海是可爱的,可是当我们沐浴其中时,美就会远离了周围的水,因为想象和理智不能在同一时间得到满足。华兹华斯恰如其分地说“一种永远不会出现在海洋和陆地上的光芒”,它的意思是,光来自于观察者。威尔士的吟游诗人告诫他的女同胞:“她们一半的魅力会随着卡德瓦隆一起消失。”构成事物美的新功效是某种无限的品质,或者说是一种暗示了个体与整个世界相联系的力量,因此它能把事物从可怜的个体存在中拯救出来。每个自然的特征——大海、天空、彩虹、花朵、音调——其中都有某种东西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宇宙;都有某种东西可以表达自然之魂这一中心利益,所以它是美。在精选出来的男人和女人中,我发现在他们的身体、言谈、举止里有某种东西不属于他们个人或者家庭,而是具有一种人道的、普遍的、精神的特性,我们挚爱他们,犹如挚爱天空一般。他们拥有自由的联想,他们的面容和风度带有一种像时间和正义一样的庄严。
想象的功绩是它展示了每种事物成为另一种事物的可转变性。
有些事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刻板的常识,却突然变成了伊流西斯神秘教派的象征。我的靴子、椅子、烛台是化了装的仙女、流星、星群。大自然里的一切事实是智慧的名词,构成了永恒的语言和语法。
每个单词有着双重、三重,乃至上百重的用法和意思。什么!我的炉子和胡椒瓶竟有个假底!尊贵的鞋盒,我恳求你的宽恕!我不知道你竟是个珠宝盒。废品和灰尘开始闪光,穿起不朽的外套。意识到一个事实的代表性或者象征性是一种快乐,而任何裸露的事实或事件均无法给予这种快乐。在生命中,只有那些伴随着突发的想象一起颤动的日子才能令人难忘。
诗人常常恰到好处地用风景、花园、宝石、彩虹、黎明的霞光、夜里的星辰来装扮他们的情人,这是因为所有的美都指出了一种特性,任何事物若不能向我表达出海与天、日和夜,便有几分是错误的,它多少是不可取的。每个美丽的事物里都会注入一些神圣的、无限的东西,就像在地平线上的群山构成的轮廓中、在音乐的曲调中、在深不可测的空间中也会注入一些东西。偏振光反映了肉体的秘密建筑,当心灵的“千里眼”睁开的时候,它时而是一种颜色、一种形态、一种姿势,时而又是另一种。它是敏锐的,仿佛一种更为内在的光线已然射出,揭露了在事物结构深处的所有物。
我们不了解这种转化法则,不知道为什么一种特征或者一种姿势会令人入迷,为什么一个单词或者一个音节会使人陶醉,可是,优雅的眼神、翩翩的风度、一行诗歌,这些熟悉的事实在我们的肩上插上了翅膀,仿佛神灵靠近了我们,搬走了阻碍我们的大山,降尊纡贵,画下了更为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懂得、才拥有的轮廓。这是诗人所赞颂的美的崇高力量,“这就是崇高的美”——这是在平静的、精确的轮廓下的一种无限的、神圣的东西:美把一切的智慧和力量隐藏在它平静的天空里。
所有崇高的美都含有一种道德的元素,我发现古代的雕塑就像马尔库斯·安顿尼诺一样遵从道德。美永远与思想的深度成正比。无论粗俗的、低贱的本性如何加以装饰,它依旧如同肮脏的屠宰场,可是道德力量赋予青春以光辉,赋予皱巴巴的皮肤和灰白的头发以威严。作为真理的崇拜者,我们无从选择而只能服从。那个与我们一同享有道德感情的妇女——对于我们来说,她的缕缕头发必然是高尚的。因此,世上有一座向上攀登的文化阶梯:从一块闪光的宝石给予眼睛的第一种快感开始,到风景的优美轮廓和细节、人类脸庞和形体的特征,思想的迹象和行为举止的特征,再到智慧妙不可言的神秘。无论我们从哪里开始,我们的脚步都朝向那里:从一匹佩有马饰的马引起的乐趣,上升到牛顿的认知水平,发觉地球仅是一只从更高的树上掉下的更大的苹果;上升到柏拉图的认知水平,发现地球和宇宙是一种融解万物整体的粗鲁的、远古的表达——这是通向心灵神殿的阶梯的第一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