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倒闭的传言后来不再影响宋瑜的情绪,工友们每天谈论这样的话题,一直延续到一年之后,纺织厂还没倒闭,还有一批一批的织品要赶,宋瑜的工资也比过去高了些。她和张玉琢仍来家里吃晚饭,张玉琢仍和父亲喝酒,争论永远也没有结果的话题。这一年,我参加了高考,八月的一天,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个下午,邮递员喊收信时,宋瑜跑去取了信,我们听到她在外面尖声叫喊起来,听不清楚她喊什么,我们以为又出了啥事,匆匆跑出去。我们看见她实际上是对着整条街道,对着街坊邻居喊:“我弟弟考上大学了!”父母亲拿着通知书看了看,转过眼来看我,他们的眼睛都很亮。我父亲说:“一不留心杰儿已是一个成熟的大男人了。”我母亲说:“这个屁都压不出的娃娃倒让我们省心。”宋瑜依然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弟弟考上大学了!”街坊邻居们纷纷出了家门,他们将宋瑜围住,她兴奋得满面通红,像考上大学的那一个是她自己,她对围观的人扬起那信封,不停地指着我说。康定人爱凑热闹的习惯延续自今,认识的不认识的随着宋瑜的手指都看着我,他们点着头,伸出了大拇指。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也喜欢这份精彩,喜欢众人把目光投在我身上,我在大家的称赞中惬意地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接受大家的指责,我知道自己怕羞,屁都压不出一个,而这对于短暂的精彩来说是致命的。
回到家里,我才看清考上的是一所成都的师范学院。算算时间,离去学校报到不过大半个月,待在家里,竟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情绪牵绊着,特别惆怅伤感啥的,看见父母、姐姐乃至姐夫张玉琢都觉得异样的亲切。又对未知的全新的生活充满向往,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态让我更为消沉。那几天,家里人处在兴奋中,不仅为我,更为一个客人来到了家里,他是上海人,母亲的同学,比母亲要小七八岁,银行校毕业后他主动要求到边远地区,就给分到了新龙县,干了十多年,觉得一辈子待在大山里窝囊,索性辞了职,想回上海发展,路经康定,要耽搁几天办手续,就寻到母亲了。
他叫乔毅,我们更习惯叫他上海人,微胖,但个头高,脸上的皮肤像女人一样嫩白。他也喝点儿酒,听父亲和张玉琢的争论,争到激烈的时候,他就说说话,父亲和张玉琢同时点着头,赞成他的意见。有时他也讲起上海,他的声音又细又尖,他爱说啊啦上海,他讲小弄里,讲他的童年,他说上海的大,上海的好。父亲说:“你离开上海这样久了还会说上海话?”听这话上海人乔毅就有点儿得意,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又自己翻译说:“唉!乡音难改,这里到上海的距离像从地球到月亮那样远,这样远的距离让人感到孤独,好在还有这口上海话陪伴着我,一个人闲着时,我就自己对自己讲上海话。”
宋瑜不喜欢上海人乔毅,他说话时,她就皱眉头,母亲看出了她的讨厌,吃过饭和她躲到厨房里闲谈,不时听见上海人乔毅尖细的声音,宋瑜努努嘴说:“看他那得意的样子,真讨厌。”母亲说:“他人就这样,其实是挺好一个人。”宋瑜说:“我讨厌上海人,凡是内地来的人我都讨厌。”母亲笑起来说:“别人没招你,你也不熟悉人家,你讨厌啥。”宋瑜说:“他们一个个假惺惺的,你真到上海,他才不会这样对你呢,只装着不认识,能和你打招呼就算不错。”说着说着,宋瑜生起气来,小声骂道:“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看着都让人恶心。”正说着,上海人的声音没有了,张玉琢的声音又响起来,很生僻地咬着文嚼着字。宋瑜说:“又来了,又来了,我都不知自己怎样想的,和他结婚。”母亲劝慰说:“不管和谁,女人终究要结婚。”宋瑜很突兀地问母亲:“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意思?”母亲不知该怎样回答,待待想了想说:“人人都这样过。”“我就不愿这样过。”宋瑜忽然提高了声音说。母亲忙竖起食指嘘着说:“小声点儿!”“我不怕的。”宋瑜虽然这样说,声音却也小了。张玉琢的声音再次传来时,宋瑜猛地站起来,“我得走了,上海人讨厌,张玉琢也讨厌,我受不了了,我回去睡觉。”说着,她就领着张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