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质庚不自然地撇了撇嘴,手里握着热水壶一声不吭地转过身放在煤气炉上,点燃。
水壶嘶嘶作响,热气升腾缭绕,半晌过后,邢质庚才闷闷地说了一句,“以后叔叔给你做早餐。”
卓子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扭头很严肃地冲着我说:“妈咪,我能要一个煎蛋和一片吐司吗?还要抹上厚厚的牛油。”
我望天无语,眼尾扫过邢质庚略显寂寥的背影,心里直冒酸意。明明在意地要命,却又要假装不在意,真是有些难为他。
“庚子,你去睡吧,我来做。”一个高床暖枕几十年的男人,睡了一夜的地板,肯定很难受吧。
他惘然地转过身,深锁的眉眼淌过一缕温暖的光芒,“你会吗?奉行吃货远离庖厨的人,会做这些琐事了吗?”
他趿着拖鞋从厨房内走了出去,帮我拢紧单薄的外套,曲起手指敲了敲我的鼻尖,“去吧,去刷牙洗脸再下来吃早餐。然后一起送卷卷去上学,我帮他找好学校了。”
我象中了咒语一般,转身,上楼,按他说的刷牙洗脸,顺便换了一套端庄的衣服。下楼时,已能闻到蛋香飘扬,吐司烤焦的味道。
卓子尘早已端坐在高脚椅上,双臂撑在吧台,满脸崇拜的表情。一看到我走过来,忙兴奋地招呼我:“妈咪,快来看,叔叔煎的蛋可漂亮了,一点焦黑都没有。跟你煎的完全不一样。”
我满头黑线地走过去,眼神不屑地瞄了瞄,心中腹诽不已,一样的话还要大厨干嘛,他做得好看是应该的。
只是卓子尘在家从没吃过好看的煎蛋,做为妈咪的我还是要好好地忏悔一下。
两盘煎好的蛋分别放在我和卓子尘面前,“小孩子要吃双面煎熟的,至于你,卓然,单面五分熟,我没记错吧?”
邢质庚俊朗的眉眼已尽舒展,灼灼其华。“自己加酱油,我怕加多了……”
他还记得这么清楚,记忆中他只给我煎过一回鸡蛋,而且是我让他重新做过,毕竟象我这种不爱吃鸡蛋的怪胎对鸡蛋的吃法极挑剔。
“这是二位的牛奶。”他见我不语,只是浅浅一笑,把两杯冲好的牛奶端出,“对了,还有卷卷的吐司,还有牛油都抹好了。”
“叔叔万岁。”卓子尘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不过他看了一眼之后,满怀心事地嘟囔道:“谢谢叔叔,牛油我可以自己抹,以前我都是自己弄的。妈咪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邢质庚带笑的脸顿时黑了一半,“卓然,你就是这样对孩子的?什么都让他自己来?一大清早我就看他轻手轻脚地下床,自己挤牙膏刷牙,拿着小毛巾在那拧啊拧,然后自己换衣服。你怎么当人家妈咪的?”
“有什么不可以吗?卷卷他做得很好啊。”我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眉头皱了皱,好甜。
“他才三岁。”邢质庚低声咆哮,“你怎么忍心?”
卓子尘塞得一嘴吐司,口齿不清地挥舞着叉子。“叔叔,卷卷都会,你不要怪妈咪,妈咪平时很忙,卷卷很乖。”
邢质庚兀自望着卓子尘挥舞的左手发呆,又默然地扫了我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卷卷慢慢吃,吃完叔叔再给你涂吐司。”
卓子尘欢天喜地地咀嚼着,似乎对邢质庚做的一切很受用。让我不由地暗自反省,到底是不是我对卓子尘的教育太超前,超过对一个三岁孩子的要求。可是卓子尘一直都做得很好,好得让我忘记他的年龄。
用过早餐,邢质庚换上一身略带休闲又不失庄重的中长款风衣,内搭一件黑色高领毛巾,下搭黑色休闲西裤,优雅不俗的气质一览无遗,深邃的眼眸徒添一抹忧郁的气息,更显华贵魅惑。
“愣着干什么?”他在玄关处换上鞋子,转头朝我皱了皱眉,“我和老师约好了,你不会想第一天就迟到吧?”
我忙牵着卓子尘亦步亦趋在跟在他身后,“妈咪,叔叔好帅,快要追上小卷卷了。”
我忍俊不禁,憋着笑拍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还别说,卷卷特地换上一套正式的儿童小西装和邢质庚站在一起,一经意地一瞥,我的冷汗都要掉下来了。真的好像。
邢质庚挑的是一家私立的国际学校,学费昂贵自不必说,其他各项配备设施和老师的配置倒是深得我心,负责带卷卷的老师叫爱米丽,一个温柔的法国女人,看起来不到40岁,嫁到中国12年,中文流利,笑容可掬。
不到10分钟,就和卓子尘互相介绍并交谈甚欢。卓子尘也向我表示他可以单独留在这里试试。
“谢谢,爱米丽,让你多费心了。”邢质庚与她亲切地吻别,脸颊相贴。
爱米丽牵着卓子尘与我告别,“你儿子很可爱,邢也很可爱。你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我抬眼不期然与邢质庚投射而来的目光相遇,在这萧瑟的秋风中,涌起阵阵的暖意。有他在的地方,我象是在温泉里泡着,他是一个永远都散发着温暖的男人。只是我知道这样一个保持着温暖的男人,他背后不为人知的寒冷,几欲将我冻结成冰。至今我仍心有余悸,不敢贸然靠近。
我与她拥抱话别,在欧洲浸淫多年,我还是习惯不了他们如此亲密的寒暄方式。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怎么,不喜欢别人抱我吗?”走出学校,邢质庚边为我打开后座的车门,边戏谑地揶揄。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就喜欢招蜂引蝶。”
“我认识爱米丽很多年,在法国的时候我就认识她,她和她先生还是我介绍认识的。一晃眼12年了……”他无限感慨地摇了摇头,“卓然,我们会一起渡过以后的12年,24年,36年,直至白发苍苍吗?”
我不自在地别过脸上,眼眶微湿,心潮起伏,犹如暗夜深海里的一叶孤舟终于找到依靠的港湾,恍然发现兜兜转转之间仍就回到最开始的地方,而这里的一切没有变,虽然心境不同,却仍令我心生眷恋。
我想上岸,我想不再漂泊。我想忘了一切重新开始,可是横亘在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的障碍,我们都为彼此任性付出了代价,还能毫无顾忌地走到最后吗。
我没有把握。
“邢质庚先生,我们已经……”我想提醒他,我们已经离婚。
“先别说这个。”他适时地打断我,“爷爷听说你回来了,喊着要见你。”
“可是我……”
他懊恼地扒了扒头发,“你不会连这个都要拒绝吧?爷爷年事已高,你忍心让他来回折腾吗?”
我莞尔一笑,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长辈的邀请,因为我心生愧疚。
邢振宇仍是神采奕奕,端坐在轮椅上无法让人将他和行动不便的病人联系在一起。邢质庚说,他去年大病了一场,有轻微的中风,右手和右脚都无法活动,还好邢家男人都是左撇子,日常生活还是可以自己处理。
他一看到我,笑得特别开心,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然然,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
“爷爷,真的是我。”在老人面前,我做不到冷漠,我带走了他热切期盼的曾孙,却仍无法让他们相认。我心中有愧。
“然然,我真的怕你不回来。你要是不回来,爷爷的罪过就大了。”邢老爷子满是褶皱的脸上陡然皱了起来,“要怪你就怪我,不要怪庚子。这么些年,庚子都不让我找你,不让我说出来。可是我难过,我看到庚子难过,我比他还难受。都怪我糊涂,我老糊涂。”
他握着我的手直哆嗦,抬眼间,他已是老泪纵横。我不知所措地向邢质庚求助,他站在邢老爷子身上,握着他的肩膀,轻声安慰:“爷爷您别这样,卓然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就好,回来咱就把婚礼补上,咱老邢家不能亏待了然然。庚子,你赶紧去准备准备,给我把然然娶过门。在外头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一个女孩子多不容易啊。你要给我办得风风光光的,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邢振宇有孙媳妇了。”邢老爷子边哭边笑,一边抹着泪儿,一边咧着嘴笑。
“这次,这次咱不让纪家那丫头弹琴了。上次要不是老纪跟我说咱们俩是世交,你又和纪家丫头订过婚,最后没有娶人家,咱老邢家有些对不住他们,我还同意让予馨那丫头弹琴的。没想到,然然不喜欢。都怪我,这情人的眼里哪里容得下沙子呢。庚子之前和她的关系就不同寻常,是我想的不周全,想顾着两家的面子。倒把你逼走了……”
听着老人家懊恼地忏悔,我心里一阵阵地发紧,惘然地望向带着微酸浅笑的邢质庚。为什么,为什么他当年不告诉我这是两家老人的约定,而自己一肩扛起。为什么他从不解释?
“然然,你这次不许再走了。我叫庚子他爸他妈赶紧回来,再把你爸你妈喊上,挑个好日子,把这婚给结了。”不由得我反对,老人已经示意身边的勤务兵帮他拨打电话。
我忙上前阻止,“爷爷,先不着急,我先陪您聊聊天,一会让庚子自己去打。”看来,邢质庚没有告诉他,我们已经离婚,就剩手续没办好。
邢质庚无奈地勾起一侧嘴角,眼神中尽是黯淡的失望。他撇下我朝楼上走去,背影孤寂而落寞,带着无能为力的悲伤。
我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背负了多少罪名和疼痛,如果失去味觉和嗅觉是上天对他的惩罚,那么他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
他就不怕再一次的缄默会让我远远地逃开吗,他强硬地把我留在身边,却什么都不说。不解释,不坦诚,光说他爱我就足够吗?
他还是不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我需要的只是安全感,那一份让我可以死心塌地的归属感。
我可以不在乎当年他接近我的原因是想提高自己的厨艺或真的是想超过岂今为止仍无人超越的Steve.X,只要他对我的那颗心是真的。我可以什么都不乎,摒除一切的杂念留在他身边。
儿子我都可以为他生,还有什么我不能做到的。
陪老人家聊了一天,从邢家三杰,老爷子的三个儿女邢颖、邢敏、邢峰开始说起,说到他对儿女的抱歉,一直没有机会照顾好他们,一心都扑在党的革命事业上,没能给予他们应有的关注,失去了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的机会。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象邢家这样的家庭,不知道有多少人投以艳羡的目光,身居高位,家中成员非富即位,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而他们的当家老爷子却希望可以拥有普通人的平淡生活,拿着微薄的薪水,可以每天都回家与家人团聚,说说工作上的困扰,聊聊生活上的烦恼。
只是这样的愿望离他们好远,连下一代都是各忙各的。
“快看,这就是庚子五岁那年的照片,这孩子打小就帅。”老人翻着相册,指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自豪地对我说。
我憋着笑,“爷爷,这一头土的,哪里看出帅了?”
“你看他的头发,卷卷的多好看呀,别人都是小平头,就他是卷的。”老爷子说完,指了指自己的头顶银光闪闪的卷发,“看看,这都是我的优良基因。早年在部队都得剔板寸,都看不出来卷。”
我噗嗤一笑,“爷爷,要低调。”
“低调不了。”老爷子又翻了一页,“这是庚子六岁的时候,他特烦卷卷的头发,就跑出去军区后勤部,让他们给他剔了个板寸。”
确实是低调不了,我家小卷卷在国外长大的还好,一回国就成了焦点,我真怕他头发长长的时候。
我忐忑不安地翻了翻相册,“爷爷,为什么没有庚子五岁之前的照片?”
老爷子的神情一黯,深深叹了一口气,“烧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