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周若千还是会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从小时候父亲的枕边故事开始,一直到现在,心中对幻想中温暖而美好的童话故事依旧充满了憧憬。只是那种憧憬希冀的程度随着经历的事情和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地有所减弱。但,就像一场浩大的火灾扫席而过,不可避免地,仍旧会留下一丁丁零散火星。在心里最深处,那片无人的境地里,靠着微弱的生命力苟且存活着。
至今。周若千觉得自己是那样可笑——仍旧单身的原因,或多或少地,和父亲的枕边故事脱不了干系吧——虽然,这多多少少有些逃避责任和自欺欺人。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配合着脚下“咯咯咯咯”的声响,周若千有一瞬间错觉自己像是平常一样的因公出差。来往于各个陌生的城市,接触各种各样陌生的人群,渐渐麻木了自己对这份工作曾经产生过的极度的厌恶之心。
呵,麻木。是谁说时间会是伤口最好的治疗师——错了——对于永远好不了的伤口来说,只有麻木才会让自己从剧烈而漫长的伤痛中得到解脱!
走出机场,周若千伸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一七路二十八号。”从美国出发到现在,辗转两趟飞机,漫长的回归旅程里,周若千第一次开口说话。期间一滴水未进,声音沙哑得像是嚎啕大哭过一般,让人心疼。
在周若千去往美国读书之前,她从未真正离开过这座城市。何谓“真正离开”。是这里再容不下她,再也没有她觉得可依恋的事物,不能够给予她家一般的温暖和完整的时候,她的伤心欲绝的离开。回想起来,这里曾经有着周若千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父亲、母亲——完整而幸福的家,连同父母给予的无比优越条件基础上的从幼儿园开始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的所有同学对她的各种羡慕嫉妒恨,所有老师对她的各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宠爱。有时候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的嚣张跋扈也真是连自己都觉得讨厌。
“给,您的行李。”计程车司机关上后备箱的门,接过周若千递过去的钱数也没数便离开了。转身那一瞬间露出的微笑让周若千突然想起父亲。鼻子一酸,手却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不。
不可以哭。
于是努力撑起眼睛,朝前望去。那栋老而陈旧的房子,是父亲出事之前安排给母亲和周若千住的。父亲说是暂时居住,没想到母亲在那一住便是十年。
整整十年。离开父亲、母亲。离开这座城市。整整十年。
“吖,小千吖!”周若千应声望去,是个中年妇女。她一见到周若千,先是高兴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而后忽然笑容一僵,整个肩膀重重地垮了下来,“是……来看你母亲的吧?”
“嗯。”
“我是黄阿姨吖,还记得吗?”看得出周若千拼命隐匿悲伤的同时,面露疑惑。“就住在你母亲对面。”
原来是黄阿姨。周若千恍悟,同时内心腾升起一股莫大的感激之情。这么多年,若不是托黄阿姨照应,单单凭靠母亲一个人,很难熬过那些困难的日子吧。
“我妈……她在家吗?”
“哦,她啊,在。”说着边引着周若千往里面走去。三楼。说话的空当,很快便来到门口。“你妈妈她……哎,就是不肯住院接受治疗。你可要好好劝劝她啊!”
周若千点头。天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有多么沉重。打从接到黄阿姨的跨洋电话得知母亲身患癌症开始,心里面便重重地砸下一颗巨大陨石,坚不可摧,固不可移,压得她几度觉得自己逼仄得无法呼吸。但周若千不知道,这种痛苦,正在一步步地尝试着唤醒她其他更多的,未曾愈合的伤口。
黄阿姨有母亲家的备用钥匙,替她开了门之后便匆匆离去。周若千小心翼翼把行李箱搬进去,放在玄关,生怕惊扰到母亲。彼时已然是上午十点,应是天光大亮,但屋内却阴暗晦涩,让人心慎。
正在周若千站在门口,思量着是否该开灯的时候,离她几步之外的房门被用力地打开。
见到站在门口的若千,方昕表情呆滞。瘦削的身材,被洗得很旧的胡乱搭配的睡衣睡裤,及肩但看起来很少的头发,苍白的脸色,无神的双眼,懒懒散散往下垂坠的眼袋,还有那就连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无处隐藏的鱼尾纹。这些所有,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组合成一直存在于若千记忆之中的那个母亲。
若千想走过去,想叫方昕一声久违的“妈”。但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说到底,她们早已经不是母女关系了。六年前周若千回国看方昕,怎料她一把将若千推出门外,扔下一句“你滚开!你不是我女儿!从今以后,别再来烦我!”从那以后,“妈妈”这个词语便仿佛永远地消失在了若千的世界里。
良久,若千走到方昕跟前,看着不知何时开始竟已比自己矮出半个头的母亲,说,“我有钱。”
声音还是那么地沙哑。方昕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依旧麻木而呆滞,眼神失焦。
“医疗费的事情,您不用担心。”
没有回应。若千忽然想放弃了。别说方昕嫌弃且不承认,说到底,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好女儿。
“妈……”不知为何,若千想这样唤她。这么多年从未呼唤过的那个字眼,那个称呼。若千想象着自己仍旧是那个家庭美满幸福得享尽所有人的宠爱的那个小公主,很想很想,娇声地、黏腻地、温柔地、快乐地、充满幸福地,唤她一声,“妈咪……”
“妈咪!”——终于——娇声的黏腻的温柔的快乐的充满幸福的声音划破这片僵滞的沉默。但,可惜的是,声音却并非来自若千。
方昕终于回过神,连忙过去打开门。投入方昕怀抱的,是一个年约七岁的小男孩。
——“看到没有,他才是我儿子!”若千耳边响起六年前方昕冰冷的声音。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小男孩的名字叫做方一吧。非常简单的名字。简单到让人一下子便记住了。
“小一一回来了哦,快,妈咪做了你最爱吃的黄糖糕。”像变了个人似的,刚刚还表情呆滞一动不动地站着的方昕,转眼间活跃地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
——留下逼仄昏暗的客厅里,若千和方一尴尬的面面相觑。
“我知道!你是千姐姐!”小孩子的声音真的是响亮,说是银铃一般清脆一点儿也不夸张,那声音估计在厨房里的方昕也句句入耳。
“妈咪把你的照片藏在柜子底下,我有看过哦!”小一小跑着来到若千面前,抬起头露出小孩子都有的天真无邪的微笑。那个笑明明那么阳光,那么让人觉得温暖,但若千心里却觉着一阵阵刺痛,隐隐地,剧烈。
在小一还要张嘴说什么的时候,方昕制止了他。“来,一一,在外头玩儿累了吧,多吃点。”
若千望着桌上那盘切成方块状的黄糖糕,心中的刺痛愈来愈烈。曾几何时,那个有母亲味道的黄糖糕,是她的专享,她的最爱啊……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亲情如此,爱情如此。世间所有情感,无非亲情爱情和友情。前两者于周若千来说,早已经是过去才能享有的上天恩赐,是有期限的。时间一到,上天便会把一切都收走。决不允许你再在其中找寻到半点与幸福和快乐有关的任何事物。
周若千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呵,这么多年,怎么现在才觉悟。她重新拖起偌大的行李箱,没再往里看一眼,打开门便离开。
——“你爸都已经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可怜我吗,用不着!”
——“看到没有,他才是我儿子!我的亲生骨肉!”
——“你滚开!你不是我女儿!从今以后,别再来烦我!”
……
心里的那阵刺痛一阵一阵的,像被拖杳在了地上一颠一跛的行李箱。走出那栋楼,周若千抬头望了望天,正午的太阳着实炽烈,灼得双眼发痛。没有想哭的欲望,却还是有一滴泪不听话地自己爬出了眼眶。
这一次的回国,到底是正确的抉择,还是可怕的错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