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地方,是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Z城。靠海,四季如春,是周若千以前一直想去旅游却从未去成的那个地方。怪只怪这里和家乡,一个南,一个北,着实遥远。以前若千常常对着地图度量两地之间的距离。十厘米。在地图上不过十厘米的距离,现实当中却是遥远得仿佛一定要经历各种世事变迁,跨越漫长十年时间方才能够抵达的地方。
对于这座城市,若千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那种热情。
而她这次申请回国的工作,虽说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怀抱,换了个工作环境,但工作性质和内容仍然一样,所以丝毫没有半点值得欣喜和期待的地方。
若千一下飞机,照着给出的杂志社地址,马不停蹄地立刻前往。
抵达已是傍晚时分,正值人们下班之际。若千问了保安,保安说大家还在开会,她便把行李箱留在值班室,一个人来到会议室门口静静等着。
是间不算太大规模的杂志社。似乎是刚搬进来不久,周围一切都显得干净而簇新。虽然和若千在美国工作的那间杂志社相比,人均工作面积未免太小了,但,不知为何若千却觉得这样挺好。够温暖,够热闹。时时刻刻都能够感受到不远处来自别人的鲜活气息,或许这样若千再也不会觉得冰冷冷的孤单了吧。
“呀哈,若千?你是周若千吧!?”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生第一个从会议室走出来,捧着一堆文件,却还是很轻盈地跳到若千面前,“你好,我叫宁静。哈哈,没错!就是那个顶顶大明星宁静的宁静!”
“你好。”若千也回以礼貌微笑。宁静随后转身对从会议室出来后在她身后站成一排的人们说道,“这位就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周若千,她在国外那间超厉害的杂志社工作了六年哦!因为太突然,还没想到要给她分配什么职务,所以……就暂时做做编辑的工作吧!”宁静不好意思地欠身对若千说,然后又面向大家,“以后大家要多多关照我们的新同事哦!”
若千也觉得不好意思。在那么多人面前,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着实有些不自在的紧张。“你们好……”之后,便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正,大家也没有心思听她废话吧?都下班了,还是赶紧回家的好吧。却不料——
“来来来,我们今晚为新同事洗洗尘吧!吃饭唱K喝酒,我的!”——这个主编宁静小姐是那样地热情呢。
吃饭的地方在市中心闹区。一间不算太高级的中餐厅。“吖,在国外待了那么久,肯定很想念我们的食物吧?”宁静边说着边点了一大堆我都差不多快忘记了的菜名。
“诶诶,你在国外工作的那间杂志社据说好厉害吖,走着文艺的路线,但却与好多好莱坞大明星都有接触吖!”坐在对面的穿着知性的女生两眼放光地看着若千,“呵呵,我叫赵菲菲。”
“哦哦,”环顾了一下周围,加上若千,一共十三个人。“不知道呢,反正我是没有机会见过。”
“不是吧?不是很厉害么?难不成你只是负责那里的厕所清洁么?”是从若千的右前方传来的男性声音。说得一本正经,众人纷纷朝他投以鄙夷的目光,弄得若千一阵莫名其妙。
“怎么,不好笑么……”他在众人的仇视之下迅速投降,“好啦好啦,开玩笑而已,别介意啊我这人就这样。大家都叫我奇葩……嘿嘿,其实我的名字叫曾奇白。”
“曾奇白,真奇葩……”
“哈哈哈哈……”大家都哄堂大笑了起来。若千也笑了。捧腹大笑。白天一直压抑在心里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如今终于可以找到一种方式可以暂时得到解脱。她感激上苍。在一扇门被无情地紧紧地关闭的时候,还能有一扇窗为她开着。而她的那扇窗,便是这和乐融融的温馨无比的杂志社大家庭。真的,在这里,多少年以来若千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尚且跳动着,血液淌遍全身,温暖而满足。
聚会完了之后若千跟着宁静来到了她的住处。离杂志社不远的一个小区。“和我一起住,你不会介意吧?”宁静停好车后对着正把行李箱往车下拉的若千说。若千摇摇头。怎么会介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自己在国外那份工作虽然待遇不错但因为消费高每个月也攒不到多少钱。对于这样一穷二白的若千来说,有一个可以容纳她的住所,她已经谢天谢地了。“哈哈,那就太好啦!我终于有个室友啦!你都不知道,那么怕黑的我,一个人住那么大间屋子有多恐怖吖……”
若千笑了笑。怕黑……
——“心里和脑海里都想着白天阳光明媚的样子,这样就不会觉得害怕了。”若千记得某人曾经那样说过。心里面的刺痛开始隐隐回归。真是该死。好像那些,所有不该忆起的,早已尘封的往事,会随着若千回国后的时间流逝而一段段一件件地破尘而出,重现眼前。
本以为时光不再,却不想往事如昨。
那是她最最害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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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杂志社工作了三天,若千的工作尚算轻松。周遭的工作氛围也是轻松自在,时常欢笑连连。但期间若千却很少说话,更别提主动开口说话。所以即便工作了三天,社里还是有好几个人若千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要适应一个新的环境,对她来说太难了。她早已不是大学以前那个嚣张跋扈勇敢自信的少女了。
“我说若千吖,你在国外也是这样么?”在若千办公桌对面,隔着一块板,曾奇白探出个头说。
若千一脸茫然。
“不说话啊。”
“嗯……”若千笑了笑,“英语不怎么好。”
“哇塞……那你也太厉害了吧,还能当编辑。”斜对面的小令一脸惊讶的表情。
“编辑那份工作的薪水,还是够请一个随身翻译的。”
“哈哈哈……”办公室里响起一阵笑声。若千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令人开怀大笑的本事。
“还挺幽默的嘛。”
“就是啊,正所谓笑一笑十年少。女人不是最害怕变老么。”
“我们主编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赵菲菲坐着转椅蹭过来,把脸凑进若千,“你猜主编多少岁?”
虽然作为主编的室友已经三天了,但若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除了她姓甚名谁之外,其他居然还一概不知——“二十出头?”
“哈哈被骗了吧!”有人喊。赵菲菲用略带嫉妒的语气说,“她都即将奔三啦!”
“啊呀呀,又在羡慕嫉妒恨我了是不是?还想教唆并联合我的室友一起?”宁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从她的办公室走出来,假装生气地双手叉腰。
“没办法,实在是你的年龄和样貌差距太大,容易引起公愤。”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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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若千终于有机会能够出去游玩散散心了。这座城市,令她心驰神往了好些年,如今有机会,若千是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实现这个梦想。一大早便出发,买了一份地图,在太阳下山之前把值得一去的人文景点都游览了一番。但若千对人文景点并不感兴趣,这座城市之所以令她心驰神往,是因为这里有海。有海的城市虽然很多……但是,某人曾经对她说过,这座城市的海,最美。就像她的眼睛一样美。若千于是记住了。深深地,把那人的话一字一句地烙刻在了心里。
原来从来不曾忘记。
带着相机,若千连忙赶往那片海。她想看日落。去到的时候,火红的太阳已然落到一半。在海天相接的界限,遥远无法企及的地方。若千脱了鞋赤脚踩在沙滩上,细细软软的沙子沁凉而温柔。按动快门,若千把夕阳即将落入海面的那一瞬间定格在了记忆的胶卷里。太阳落得太快了。若千觉得有些伤感和落寞。前一秒太阳还完整地出现在海面上方,只消一眨眼功夫,它便已沉沉落去,消失不见。
从来转瞬即逝的,又岂只是昙花一现!
刚要把收好的相机放入包里,不料被周遭正在玩耍的孩子不小心碰撞到,手一滑,相机飞了出去,整个儿掉在了沙滩上。眼看着一个浪花即将打上来,若千迅速朝它冲过去。
“给。”相机却自动地送到了她眼前。还好,没被浪打湿。“谢谢。”若千一边低头把相机收进包里一边道谢。转身要走的时候——
“周若千。”
这个声音……似是从梦中奔跃出来的一只山鹿。被现实磨去一些棱角,褪却一些艳色,缩放一些比例。其实最终样子也不过如此。虽然不及梦中的美丽梦幻,但它原来的样貌仍旧是依稀可辨的。
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够彼此重逢。
若千不敢回头。十年。整整十年。她怕她这一回头,会让所有的往事跟着一起顷刻复苏。她怕她这十年来努力给自己注入的麻药会顷刻间统统失效。她怕她那不争气的泪腺会在顷刻间有如漫洪崩堤。好害怕,怎么办。
好害怕……
“周、若、千。”那人径自绕到若千的面前,俯下身把脸凑过去,气势凌人,声声逼近。不容得对方有半点怯懦退缩。
周若千咬咬牙心一狠,终于把头抬起来,眼睛迎上对方投过来的直勾勾的犀利目光。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和他对视着。
只怪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没等若千反应过来,一个霸道而执着的吻已经附上了她的双唇!时值炎炎夏季,纵使夕阳西下,气温仍旧炽热得厉害。若千只觉得自己的脸灼烫得仿佛快要烧起来,想要用力地紧紧闭着嘴,却还是无法抵挡对方的各种霸道粗鲁和野蛮。她的肩膀被他的双手紧紧攥着,那种力度,有如积累了许久的仇恨终于得以倾数爆发一般。若千闭上眼,呵,感觉可笑至极。恨?他凭什么恨?!如果连他都有理由恨她入骨的话,那么,她该如此妥协么。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若千终于把他推开。努力平息内心的汹涌,一双怒目瞪了对方一眼后转身迅速跑开。是狼狈,是不堪,是落荒而逃。若千觉得自己好生失败。
距离若千越来越远的身后,严迟照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头也不回地离开的周若千。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当初她亦是如此,头也不回决绝地离开了他的世界。十年了,那个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个敢爱敢恨甚至有点嚣张跋扈的女孩,如今已长得成熟而内敛,眉目神情,仿佛被上了枷锁,不再轻易放的开。严迟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得出她来的,在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心里只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她。
是她。周若千,那个让你唯一爱得如此炽烈而深刻的女孩。是她没错。
拳头不自觉又稍稍攥紧了一些。面无表情的脸庞,嘴角忽然往上勾起。
——呵。不知这样的重逢,你还满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