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
高大的乔木密匝丛生,枝叶连天,遮挡住了大部分从天而降的光亮,树下的阴影里,停着一辆深灰色的小轿车。车里面,文逸正坐在驾驶位上,脸庞深深地埋在浓郁的黑暗之中,而手里,则紧紧地,用力地,攥着一只手机,一直保持着放在耳边聆听的动作。那个电话,仿佛,听了很久。这是他接听过的最漫长的一个电话。漫长到,最后仿佛连时间都不复存在。
就在几个小时前的午夜。严迟照曾拨了一个电话给文逸。他的目的非常明显。带着恐怖的自私,与威胁,与狂妄。他想让文逸知道,周若千,是属于他的。任谁也无法将她从他的身边抢走。
那个电话一直放在周若千床边的柜子上。文逸从电话里听到了,那个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
周若千的倔强,她的挣扎,她的反抗,她的痛苦,她的无助。以及她那颗渐渐平定,渐渐死去的心。她心里面发出的声音,从歇斯底里的呼喊,到最后奄奄一息的无声哭泣。所有这些,文逸都听到了。
他甩门下车。他不顾一切地往那里冲过去,他想把她从恶魔的手中救出来。然而严迟照似乎早有准备,在别墅的附近多添了两名保镖。一共四个穿着黑色笔挺西装的身材壮硕的男人,堵住了文逸。他与他们作了一番生死搏斗。
文逸从小在国外长大,一直接受西方教育,他的父亲安排他从小学习各种制人强身健体的运动——中国武术,跆拳道,击剑等等,虽然从来都不知道父亲此举的想法,但他从不懈怠,学艺甚是精湛。长大之后的他选择了从文,知名作家这个头衔让他成为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书香气味的文弱书生。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并非“文弱”。一直以来温文儒雅的他,而此刻,在黎明抵达之前的黑暗之夜里,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展露自己的另一面。
他健壮而有力,他愤怒且悲痛。他恨不能将面前的四个比他更胜一筹的壮汉一举打倒,然而他尽力了。他像疯了一般地与他们厮杀。没有用。纵使他平生所学并不低人一等,但始终寡不敌众。直到最后打累了,他才终于清醒。他重新回到车里,拿起手机静静聆听。而彼时电话那头已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但他仍是那样,保持着聆听的姿势,许久没有放下。
他放不下。
再一次。他恨透了自己。
他记得六年前,他们仍在美国的时候。那时周若千在文逸所在的公司里实习,因为是出版知名月刊的杂志社,所以得要常常加班,尤其是实习生。文逸是杂志社花重金聘请的作家,他本不用时常留在公司,但自从周若千被录用了之后,他便常常出现在公司里,甚至找各种借口,只为了能够在她加班的时候,留下来陪伴。他不仅陪她加班,而且还送她回宿舍。
除了那一晚。
他好后悔。他恨透了自己。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当他终于赶到那个阴暗的角落,看到她全身赤裸地躺在雪地里的时候,他的心,如被千刀凌迟。他看着她,走进她。巨大的悲痛如一颗炸弹在心中炸开。他抱起她,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回应。她醒着,却如死了一般。那时候,他多恨自己。倘若那天他一如既往的坚持着要送她回宿舍,那么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当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重重雾霾,穿过层层枝叶,落入这片被黑暗笼罩的丛林里,文逸的瞳仁里,被阳光照亮的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而落魄的身影。
他心中一痛,迅速下车,飞速跑到那里。在那四个保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文逸早已牵着周若千的手,迅速逃离。
文逸带着周若千,终于离开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周若千在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那个地方,是个阴冷潮湿,沉霾晦涩的恐怖之地。与阳光无关。与快乐和幸福无关。周若千死了。彻底地,从此以后。而她的尸体,正正被埋葬在了那里。
天亮之后,严迟照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十年来,他仿佛从未睡过一个如此好觉,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当他微笑着睁开眼睛,想要给身旁的人一个美好而幸福的晨吻的时候,才发现身旁早已空空如也。
床边的柜子上,严迟照的手机下,压着一张白纸。
上面用力地写着三个字。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