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徐皓峰写了三本小说,是《道士下山》、《国术馆》、《大日坛城》,两本武学访谈录,是《逝去的武林》和《大成若缺》。他的本职工作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老师,讲授视听语言,他的课,有人说极好,有人说极差。他写剧本,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有他的功劳。他做导演,之前拍摄了一个短片,眼下拍了一部长片,叫做《倭寇的踪迹》。
围绕着他有许多传说。最出名的是他在学校的时候,从五楼跳了下去,没事儿。比如他的二姥爷是形意拳的高手,晚年沦落在西单看更,将一生绝学传授给他。再有的,诸如香港的武术指导来内地,必去他处拜码头,《逝去的武林》是他们的工具书……眼前的徐皓峰是白白胖胖一个人,多少令人有些失望,戴着大眼镜儿,笑起来眼睛眯缝成一条线,鼻头大而圆,慈眉善目的一张脸,没有武林高手的气派。
就是这个人,他写的书,扎扎实实地填补了某种空白。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没有内地人。在轰轰烈烈破除旧世界的改造中,英才损失殆尽,绝学无处藏身。武学一道,似乎只能在港台开枝散叶,在动作片里惊鸿一瞥。只有在徐皓峰的书里,我们又与那个风雨江湖狭路相逢,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原来,“真的有高手”!原来,“武学没有绝” !还有人懂,还有人真的懂。
徐皓峰说他的《大成若缺》的意义就像一部纪录片。将正在消亡的东西纪录下来,呈现给世人看。用自己的一支笔,将两千年来绵延不绝却被迫断裂的武脉接续起来。而徐皓峰对于我们的意义,不仅仅在于纪录片,还在于剧情片。他描绘的那个世界,表相迷人,欲罢不能。深入进去,光怪陆离刀光剑影里,天才凋零,绝学散佚,人心荒凉,真相是如此的苍凉苦痛。有趣,美好,血气方刚,充满尊严的一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我以为,他写的所有时代,都是现世。
谈话部分
电影是在思辨宽容
柏邦妮:徐老师,你的电影拍得怎么样了?是讲一个怎么样的故事?
徐皓峰:正在做后期。电影叫《倭寇的踪迹》,英文名字暂定为《刀的身份证明》。是讲戚继光抗倭的时候,改进了倭刀,后来戚家军解散,这种刀流入民间。民间的几个家族认定这就是倭刀,持刀的人就是倭寇。戚家军的人想,好吧,就打吧,就对抗。然后引发了一个多年前归隐的高手,前来与戚家军的人对决。这位高手娶了一位年轻的夫人,陪嫁的护卫里,有一个是夫人的相好。高手就高尚了一把,成全了这对有情人,自己上山归隐。但是在山上待不住,山中岁月过于寂寞,一听说闹了倭寇,就下山来决斗。
柏邦妮:听起来很像之前你写的小说《大明末世南京城》。
徐皓峰:是根据那个小说改编的。但是电影和小说不太一样。小说写的是腐朽,是人性的崩溃。随着年纪增长,我不再着迷于批判性的东西,转而写建设性的东西。电影是在思辨宽容。高手一时的高尚,是一时的情绪,并不是理性的高尚。他的归隐,也不是真归隐,当年的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最后的下山,几番决斗,他做到了理性的宽容,这才是真归隐。
真正的武林高手
柏邦妮:我们都特别好奇,您的电影,用的演员得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吧?
徐皓峰:是真正的高手。这部戏的男一号叫于承惠,在当年的电影《少林寺》里,他演反一号王仁泽。当年在武术队的时候,他以醉拳和醉剑出名。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恢复了唐朝的古剑。唐太宗玄武门事变,侍卫们用的是双手剑,把柄很长,很沉重。明清之后,演变成轻薄的宝剑。民间只知道他是一个影视武打演员,其实他在武林中的地位,是中国当代一代剑术宗师。
柏邦妮:您是怎么认识他的?怎么选定他做男一号的?
徐皓峰:之前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是一个简单的坏人形象,还停留在影视角色的印象。选演员的时候给他看了剧本,没想到他特别喜欢,从山东飞到北京来与我对谈。一聊之下,才发觉他博览群书,底蕴深厚。他早年已经厌倦表演性质的武术,在民间寻师。之后一次断腿,彻底让他了悟,不再为浅薄的东西牵扯精力。他今年七十一岁,内心细腻,武学极有成就。当时我就有一种捡到宝贝的感觉。后来闲谈得知,他的一位师傅是民国时候国术馆的人,更觉得冥冥之中有个引子,把我们牵到一起。
柏邦妮:其他的年轻演员呢?谁演那个戚家军?
徐皓峰:一个年轻的演员,叫于洋。他非常有悟性,整个拍摄过程中,于老给他点播了不少,他一点就透。主要是教他形意拳的发力。形意拳的拳劲来自枪劲。还有就是“斗步”,形意拳有一句话“拳不到,脚要到”。脚相互攻防,抢占位置,对方就输了。这就是实战。在我的电影里,可能不会有好看的招式,但是会有发力,会有实战。
续接武脉
柏邦妮:从《逝去的武林》到《国术馆》,从《道士下山》到《大日坛城》,然后再到《大成若缺》,从民国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八十年代到当下,能看得出您的努力,试图将中华断裂的武脉以文字的方式延续下来。请问下面你要做的修复工作,还有哪些?
徐皓峰:准备要写的东西有两个。一个是京城府内太极拳。清末,杨露禅进王府教拳,一身艺业传给了王府的管家。这一派非常隐秘,没有对外宣扬,直到七八十年代,才广收徒弟。他这一支的传人看了《逝去的武林》,觉得道理相通,就来找我,希望交个朋友。接触之下,发现他们的东西很有价值。有趣的是,他们的传人是一个中苏混血儿,长得像一个英俊的法国人,七十一岁,职业是语言学院的教授,别人不知他是府内太极的高手。真东西教了洋人,这里面有故事。现在,他们的拳馆在故宫的河边,你常常能看见一个洋人教中国人打太极的神奇景象。
柏邦妮:另外一个题材是什么呢?
徐皓峰:另外就是我们形意拳门下的了,这一位是李老(指的是《逝去的武林》中的李振轩)的师兄。他出身书香门第,在尚云祥门下学拳,正业是律师,但是拳术,昆曲,古琴,易经,无一不通。孔府的古琴修复,古琴谱的勘定,都是他亲历亲为。这位师兄的儿子没能习武,本事传给了孙子。我是想采访他的孙子,把他的一生经历和本事都写下来。
柏邦妮:除了形意拳和太极拳,还有其他的拳术准备写吗?
徐皓峰:其实我懂的也就是内家拳。内家拳指的是形意,大成,太极,八卦这几种,道理相通,所以我能写。外家拳比较像竞技类的体育运动,也就是按照常人的肌肉规律来运动,内家拳靠的是内力,是超乎常态的。
柏邦妮:我有一个小疑问:我看《大成若缺》配的那些照片,怎么武林高手的架势都那么普通,一点都不好看?
徐皓峰:(笑)呵呵呵……你们都是受了影视作品的影响。其实真正的比武看不见姿态,都是一两下解决问题。看外在,看不出究竟,一搭手才知道深浅。
柏邦妮:我还有一个疑问,我读剧作理论,很多开始都不懂,写着写着有了体会才能读懂。你只练武两三年,那些高深的武学理论你是怎么参悟的?
徐皓峰:所以说还是因缘际会吧。你们也知道我的经历(指的是《逝去的武林》里写的事),我跟李老合二为一。他体会得深,我能写,你也知道,他是我的二姥爷,对我没有隐瞒,倾囊相授。他几十年的修为弥补了我的体会不足。
柏邦妮:听起来像虚竹得了无崖子的真传。
徐皓峰:呵呵呵!
当下的武林生态
柏邦妮:《大成若缺》写的是八十年代国内武林的一个生态。就像一个横切面,能看到他们如何拜师学艺,如何切磋,如何维持生计,如何颠沛流离。当下的武林生态如何?
徐皓峰:非常不好。金钱的腐蚀比战争要大。在过去,危难之中都能找到传人,比如在陈家沟,那些高人被打成****,明天就要枪毙,还能找到传人,把拳教下去。如今大家都挣钱去了,年轻人贪图享受,有武术的兴趣,是不能深造的感兴趣。拜金时代对武术的摧残是最大的。
柏邦妮:所以你在《大成若缺》里,有一章,以这样四个字收尾:期待英才。
徐皓峰:我看《大成若缺》,是从一个纪录片的价值来看的。八十年代是一个气口,是向拜金时代转变的历史交叉口,从人文的角度去考察习武的人。在追求金钱的过程中,人的理想在慢慢的丧失。
柏邦妮:香港那边呢?会不会因为盛产武侠片,大量的武术家进入电影行业,从而保留下来呢?
徐皓峰:香港的顶级武指,虽然练武术,但是他们很多来自戏曲界,比如成龙就来自戏班;比如唐佳,《青蛇》的武指,来自魔术界。解放前北拳南传,袁和平的父亲是这批人中的一个,他得益于此,是北派的功夫。只有刘家良是真正的南拳,黄飞鸿那一派,所以他的电影原汁原味,武林讲究,招式气派,在娱乐中留下了很多真东西。
我们遗失的传统与精神
柏邦妮:日本的武林生态如何?我在网上看到很多视频,他们保存得似乎很好。
徐皓峰:对。西方人一周庸庸碌碌,到了周末去教堂里坐坐,这是他们的精神生活。东方人没有教堂,武馆就是教堂。日本的孩子也一天到晚待在学校,但是中小学有无数的社团,有丰富的课余生活。每个学校都有戏剧、美术、插花的社团,也都有武道馆。所以他们把武术给传承下来了,没有丢弃尚武的精神。
柏邦妮:那我们遗失的是什么?
徐皓峰:习武原本是一个传统。孔子时代说“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不管是乐器,还是礼数,都是通过实物来锤炼人的精神。射艺,其实就是武功。必须实操,你才能拉开一张弓。内家拳的发力方法和孔子的射箭之道是一样的。射箭的时候,手哪怕有一丁点造作的动作,都会影响力度和准确性。内家拳也是一样,去掉造作之力,体会人体本能之后的力量。习武其实是说,人的精神靠体能运动激发出来。光靠人的精神赐予精神就是空想,容易堕入颓靡。
柏邦妮:很有意思,我们往往以为,人的精神是靠琴棋书画来冶炼的。
徐皓峰:修养,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不单单是读书,也包括习武。习武,给人在逢变之时,度日之时,提供持久的有力的精神能量。修养其实是魂魄的质地,心胸的格局,气魄的大小。中国的文化被清朝扭曲了。皇帝怕造反,雍正禁武,希望臣民越柔弱越好。孙中山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才把“习武”当成中国的大体,当年,国术馆是一个国家机构,冯玉祥是长官。“强国强种”,是那时的口号。搁在现在,我觉得也不过分。
一个男人的诚意人生
葛优
他能演最好的喜剧,也能演最好的悲剧。他总是演出卑微的小人物,他让那些小人物柔韧,滑稽而热闹可喜;他也演悲壮的大人物,那些大人物并不慷慨激昂,总有一丝苍凉和慈悲,纵使残暴猥琐,也总能赢得我们的原谅。人戏不分--那不是他。他把人和戏分得很开,小心地不让自己陷入荒唐。在戏里,他嬉笑怒骂,悲歌狂哭,但是在生活里,他从不显山露水,头角峥嵘。他珍视自己的羽翼和声誉,小心翼翼地把灵魂寄放在电影里,那里最封闭,那里最安全。
他有一张奇特的面孔:他普通,平常,并不高贵脱俗,但是他又让人难忘,亲切里透着隽永。他来自底层,脸上绝不写着中产或者特权,也不写着物质和欲望,他就是一张草根面孔,让你相信他来自于你身边,或者,他就是你本身;同时,他的面孔又是一张经过提炼,得到发挥的面孔--他凝聚了许许多多个“你”的命运,他似乎是你,但又不是你。而这,正是他最独特的魅力。
他是葛优。冯小刚口中“为人民服务”的先进工作者,戛纳影帝,中国当代最伟大的演员并且也是最具票房号召力的明星。而他不喜欢这些空旷的头衔,他喜欢别人称赞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或者,一个好人。
他坐在我们面前,面容清瘦冷峻,不笑的时候,难以接近,自有一种清冷的威严。他默不作声,并不像个毕生的优伶,而像一位疲倦的君王。他也有兴奋的时刻,是新鲜的创意让他快乐,不是聊天,对他来说,语言太危险了,最好回避。但是我们仍旧抛给他一个巨大的问题:关于《非诚勿扰》,关于“诚”,关于一个男人与他的半生--一个“诚”字,到底可以赋予多少层意义,多少种颜色?
他想了很久,开始讲他半生的故事。
八岁,“诚”就是诚实
葛优心里惴惴不安的。当然,这时还没有人叫他“葛优”。他才八岁,北影大院上上下下,都叫他“小嘎”。其实这孩子不嘎,倒是有点蔫儿,不显山不露水,安静,不生事。就地打滚,撒泼取闹,都是没有的事,哭也是静悄悄的,不出声。他不惹事,事会惹他--刚上学,班里的浑孩子老欺负他。
那时的北京城不是现在的样子。天不是灰蒙蒙,乌涂涂的。老房老院都还在,城市的根基太古安然。朗晴的午后,即便看不见鸽子,也能听到响亮的鸽哨。几个浑孩子追着小嘎追了几条街,堵在了一个死胡同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终于,他抄起反抗的书包,向他们拍去。
家长登门告状,说实话,妈妈施文心内心里是有点惊喜的。葛优这孩子,太良善了,显得软弱。她绷着母亲的威严询问他:“你打了没打?说实话。”葛优只是摇头。批评,数落。他心里委屈,又不会宣泄。施文心下班了回家一看,简直愣住了:原本放在写字桌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挪放到地板上,没有摔砸,也没有毁坏。均匀整齐地摆放着。这就是葛优的愤怒,固执里透着温和。
葛优八岁时,第一次从妈妈嘴里听到“诚”这个字。妈妈说:“孩子,人这一辈子,最要紧就是一个‘诚’字。诚就是诚实,不撒谎。咱不惹事儿,有了事儿咱也不怕事儿。你知道吗?”他赶紧点头。小时候,他很清秀,眉目疏朗,这一个点头,郑重其事。
我们问现在的葛优:“你真的再也不撒谎了吗?”他照例想半天,“哼”、“嗯”了一会儿,把话琢磨透了才开口:“不能说一点儿谎都不撒,但是损人利己的谎绝不撒。有时说点瞎话,是怕伤了别人,也怕伤了自己。”
十八岁,“诚”就是不糊弄
早晨五点,天刚蒙蒙亮。天还很冷,一呼气就是一层白霜。十八岁的葛优从土夯实的屋子里钻出来,猪圈里的猪们听到了熟悉的动静,立刻欢蹦乱跳活跃起来。顶着露水,他先割猪草,将猪草择清,洗净,细心地淘去砂石,切得细细的,再和猪食搅拌在一起,撒料的时候绝不能把粮食洒在最表层,这样猪就会拱着吃这一层好的,剩下的弃而不食。
还不算完,葛优站在猪圈前,眼神很温柔,像哄孩子似的和牲口们说话:“你!说你呢!让给别人吃一口怎么就不行?……你,你多吃一点儿,看你瘦的!”农民们都喜欢葛优,他们说,没见过这么疼惜牲口的年轻人。在昌平县兴寿公社香屯大队放猪已经三年了,原本瘦瘦小小的猪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葛优不把他们当作牲口,而是当作宠物,当作朋友。表扬他热爱劳动,葛优搔头,对这种大帽子显得不感冒。半晌了,他才慢悠悠地说:“猪不糊弄咱们,咱们也不能糊弄猪哇!”
十八岁,混混沌沌的葛优心里滋生了新的热望:他从一张朋友随意为他照的黑白照片里,分明看出了一种与日常生活不同的东西。照片中的自己,和自己相貌一样,但神气不同。平日里,他何尝有那么宽厚,沉默又深邃的眼神?他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不是为了当演员,而是为了能看见不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