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琴隔壁家那个小姑娘今天开学,她也是嘉南中学高三的住校生。一大早,她的母亲就提着大包小包跟着她去了汽车站。
方琴从门缝里看着这对母女离开的背影,鼻子不由地发酸。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在方悠悠开学的时候送过她。每学期的开学日对于方琴来说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五点半起床去进菜的时候,方悠悠还睡着,地上摆满大大小小的包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包裹也消失了,只有一张叮嘱自己照顾好身体照顾好弟弟的字条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方琴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背那么多包裹挤大巴的,直到今天看到了隔壁那个被包裹绑架了的大婶。大大小小的包裹野蛮地附着在方悠悠瘦弱的身体上,就像肥硕的花朵长在纤细的花茎上一般。她走走停停,不时要重新背一背即将滑落的某一个。
方琴闭着眼睛想象着这个画面,苦涩的泪水溢满心房,憋得生疼。她知道自己亏欠她太多,但也知道可能没有机会弥补了。未来的日子可能要一直用心痛来赎罪。
既然于事无补,还白白浪费精力想这些伤心的事情干嘛!方琴一咬牙,抹掉眼泪,把手里正在擦地的布子往墙上一甩,奋力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刚站起来,一个白色的东西便从口袋里滑出,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方琴定睛一看,浑身发起抖来。心像炸弹一般狠狠炸裂,弹片坠入谷底,没了回音。
放寒假的前一天,方琴在学校寝室收拾方悠悠的床铺时,这个白色的东西就从枕头底下和今天一样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吸引了寝室里其他女孩儿的目光。惊异、嘲笑、窃窃私语-----方琴在所有鄙夷的反应中涨红了脸,僵硬的捡起了它-----
一根验孕棒,两条血红的细线狰狞地爬在上面,散发着猩红的光。
三个月过去了,案件基本没什么进展。陆明翰把脚搭在桌子上,望着那些资料,一筹莫展。
宋立强,12月17日晚10点左右,被人用利器刺死在嘉南中学对面的长兴大桥下,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全部消失,至今下落不明。前段时间,陆明翰找到了宋立强的好哥们儿-----那个叫毛毛的小混混-----了解情况,他说他们也有一段时间不联系了,之后便一问三不知。在警方的软膜硬泡下,他才悄悄地说宋立强在前出事前不久问一个姓蒋的老板借了高利贷,那老板与其说是腰缠万贯的富豪,不如说是通吃黑白两道的恶魔。
陆明翰随后找到这个姓蒋的人。审讯那天,他吊儿郎当地坐在那里,一脸不在乎,并且斩钉截铁地否认自己曾杀害宋立强。因为几万块钱,我杀他?我杀头猪都比这贵。之后经过调查,陆明翰很快排除了他的嫌疑-----案发当天,他人在嘉北,完全有不在场的证据。
“那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毛毛一脸无辜。
“再想想,他都得罪过谁?“陆明翰有些不耐烦。
”那就太多了,说都说不过来。“毛毛瞪圆了眼。
”那就一个一个说,我们一个一个查。“陆明翰赌气般地把文件夹扔在了桌子上。
他们真的根据那张写满名字的纸挨个调查了三个月,除了三三两两个没查的,其余人全部排除嫌疑。
陆明翰对此十分泄气。
再来看看那场火灾案。方悠悠的寻人启事在网上挂了几个月后,有人报警说在案发的第二天看到她只身一人经过街心公园,脸上手上都有烧伤的痕迹。问她之后去了哪里,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好吧。陆明翰叹了口气,但至少知道方悠悠没有被绑架-----哦不,也许在案发当天她确实被纵火者绑架了,但之后幸运地逃出了魔爪。那么,她为什么不回家呢?难道在辗转回家的路上又出了什么事吗?陆明翰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依然在网上保留着方悠悠的寻人启事。当务之急是找到她,只要找到她,破解纵火案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两起案件就这样没了下文,留给陆明翰的似乎只有等待。
真是够了。他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泄气地抽起烟来。
嘉南的三月,气温逐渐回升,开学这天,安羽穿着一件羊毛衫走进校园,并无凉意。
微风徐徐,吹来的风也和放假前的味道不同。一幢幢教学楼在蓝天下矗立着,颜色鲜艳得像刚刚粉刷过一般。春天像是一阵念着魔咒的风,卷走了过去灰蒙蒙的寒冷与凄凉。
寒假期间,安羽基本天天都待在家里,和以前那样负责起了一日三餐,每天除了做饭就时陪儿子搭积木,讲故事,玩变形金刚,时间完全被儿子占据得满满当当。妻子重新回到自己主编的位置上,每天都在电脑前忙碌着。日子总体来说还算清闲安定----哦,除了那天-----告知宋立芬父母儿子死讯的那天。
那天,老人家情绪激动。宋立芬的母亲更是一口咬定宋立强的死和安羽的照顾不周有脱不开的关系,一边哭骂着,一边没头没脸地抽打着他,好像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就是杀人凶手一般。宋立芬急忙阻止母亲,安羽只是闭着眼睛站着,任凭巴掌像雨点一样打在自己身上。他不想躲避,也不想解释。那一刻,他莫名其妙感觉自己罪孽深重,早该承受这么一场腥风血雨的惩处。一场长达十几分钟的撕打大战在老太太的晕厥中结束,战利品就是安羽脸上数不过来的巴掌印和血道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回家的路上,宋立芬不断地道歉,一脸乞求的模样。她经不起安羽因为什么事再离她而去。”没事,我理解。“安羽心不在焉地说。宋立芬不再说话,惴惴不安地低下了头。
没事,我理解。一句听上去像极了敷衍的话,却是安羽的真心话。也许是受陆明翰的影响,连他自己都在潜意识里觉得宋立强的死以及方悠悠的失踪和自己有撇不开的关系。如此,被打被骂又算的了什么。
不想这些了。安羽走在校园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一颗植物,正在太阳下做着光合作用,把一冬天积压在身体里的雾霾都倾吐了出去。他早想遇到这样一场契机将自己带出原来的抑郁里,说实话,他渴望有一个全新的生活。在那个生活里,没有宋立芬的眼泪,王奇的猜忌,更没有方悠悠的身影。
为什么没有她我反而会感觉是一种解脱呢?安羽想不通,但也不想一直想下去。经历一个寒假,他彻底明白那句“遗忘是对自己的解脱”是什么意思了。
走进办公室,好多女老师都穿着红衣服,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着,安羽仿佛还能从她们张着的嘴里闻到过年的瓜子味。
“开学快乐啊。气色不错么。”王奇调侃地笑着,一脸内涵。
安羽知道他什么意思。是啊,我浪子回头金不换了,如何。
“就那样吧,你也不错啊。”他敷衍一句。
安羽打开电脑,准备整理高三的备考方案。刚开始没多久,背后就传来与办公室说话声不相符的声音。
刺耳,难听。
“吴老师,我是来提供我班方悠悠同学的失踪线索的。”
话一出口,办公室鸦雀无声。安羽没有回头,依然自顾自地翻看着word页面,但能想象到所有女老师那副等人爆八卦的嘴脸,以及欧阳凡正盯着自己的眼神-----狠毒又犀利。
“什么意思?”吴八婆,哦不,是方悠悠的班主任,好奇地问着,口气里有掩盖不住的兴奋。
“放假前一天,她的母亲在她的寝室里收拾东西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呈现阳性的验孕棒。”
办公室里一片哗然。
安羽的脑袋“嗡”地响了,刚刚还在滑动鼠标的右手僵硬地停了下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欧阳凡好像看出了安羽的心思,急忙补充:“她的舍友都看到了,千真万确,现在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个问题。不信,您问她,”欧阳凡跟站在身边的女生窃窃私语,“林小美,你告诉老师,是不是真的?”那个叫林小美的女生也许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这又一次引来一阵唏嘘。
安羽沉默不语。
办公室里没了声音,好像所有人都等看安羽的反应。
王奇斜眼瞟着他,假装玩手机。
“然后呢?怀孕了……就怎么了?”吴八婆打破沉默。
“然后我们觉得,她的失踪其实和火灾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她未婚先孕,没脸回家。”欧阳凡振振有词地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好了,老师知道了,你回去上课吧。”吴八婆心满意足地说。
欧阳凡的脚步声越来越轻,直到听不见,安羽还是背对着人群,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吴老师,这事要不要告诉教导处主任?”一个女老师问。
“不了吧,汇报了我就要担责任了。没事儿,她怀孕的事一定会被学生们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校领导只知道她怀孕了,谁还追究是不是在学校怀上的,我就来个一问三不知好了。哎,现在一和我提这个小孩儿我就头疼,别提了啊。”吴八婆狡黠地一笑,佯装出一副头疼的样子。
“喂。”闷声闷气的,一个不大却很有气势的声音响了起来。安羽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气势汹汹地看着她。
王奇垂头丧气地把脸扭向一边,气自己手太慢没有拉住他。
“哟?怎么着?安老师看不过眼?”吴八婆操一张小人得志的脸,挑衅般地盯着他。
办公室的老师们喝水的喝水,备课的备课,纷纷佯装着忙碌的样子掩盖自己看好戏的心情。
“作为班主任老师,不说抑制流言蜚语,反而要利用这些洗清自己,你觉得这样对吗?”话一说完,安羽就感觉到了它的苍白无力。
“您能不能现实点?能不能不装清高?”吴八婆苦笑。
“我是在以高三年级组组长的身份警告你,管好你们班的学生,不要再传播这些不良的虚假新闻,否则我一定会向教务处主任反映的。”安羽抑制着火气,心平气和地说。
“你去反映啊,随便你,我也有好多事想和他反映呢,要不咱们三个坐一起说说?”她放肆地笑了起来。
安羽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又是自己和方悠悠的长长短短。
他攥紧了拳头,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辩白自己和方悠是清白的?还是直接动手和吴八婆撕扯一顿?
悠悠啊,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她。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无能。
那一刻,尘封已久的心被再一次打开了。
上课铃声打破了沉默尴尬的局面。吴八婆一扭一扭地走到桌子旁拿起课本,一甩头,洋洋得意地晃出门去。
“那是你该站出来替她说话的时候吗?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等着看你的好戏你偏偏就合了别人的意!”王奇气愤地把安羽拽出办公室,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还好上课时间楼道基本没什么人。
“你知道你当时哑口无言的样子有多傻吗?我说你到底在干嘛?能不能不要再和她纠缠不清了!”王奇插着腰,气急败坏地想骂醒眼前这个执迷不悟的男人。
安羽一言不发,任凭王奇站在一边歇斯底里。
“你不是和我说你和立芬和好如初了吗?你不是说你想清楚了吗?你不是说你决定忘记她了吗?你说话啊,你说话啊!”王奇见他不说话,干脆蹲下身子,双手扯着他的衣领质问着。
安羽不敢看他的眼睛。是啊,我食言了,但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话啊,你说你骗了我们,你说你忘不了她,你说她怀的孩子就是你的,你说你就是爱这样一个行为不检点的人啊你说啊!”王奇的疯言疯语像烧红的利剑刺进了安羽的心里,他用力挣脱了王奇的手,一挥拳将他打出一米开外。还没等他站起来,安羽已经将他狠狠地按在地上:“我再说一次,她没有怀孕,我再说一次,是别人在害她你听到了没有!”正在他举起拳头想再砸一拳时,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悠悠母亲
像冲动的魔鬼飞出了身体,安羽静了下来。
手机固执地响着,好像在专心致志地拉着架。
他清楚地听到了现实抽打自己耳光的声音。
我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