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过穿堂门的小院,就迎面扑来一股子浓艳的香风。
宋士贤和楚公明抬头一看,却见是府里的周丽春以及楚梦岚、楚彦生母子三人。
楚公明被这浓郁的香气连呛着咳了两声,眉头轻皱道,“你这是做什么?”
“奴家是想着今天难得能见到侯爷的面,所以……”
“这一身香气也未免太过了些。”楚公明颇为不悦地打断了周丽春的话。
“是,奴家知错了。”周丽春说着很是低眉顺眼的朝楚公明行了个礼,又朝楚公明身后的宋士贤微微俯身道,“奴家见过宋少爷。”
周丽春身后的楚梦岚见此心里暗叫不好,连忙暗暗用手推搡了一下身旁边站着的楚彦生,“梦岚给父亲请安。”
“彦生拜过父亲大人。”
楚彦生今年才五岁,长得虎头虎脑,眉清目秀,甚是讨人喜爱,平日也素是跟在嫡长姐楚嫣然以及一众夫子身边教养着,故而没有周丽春身上的那种媚俗之气,偶尔楚公明见了也很是喜欢。
天真无邪的孩子总是招人喜欢的,楚公明便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他的头,慢声问道,“彦生,最近功课如何了?”
楚彦生低头很是认真的想了想,复又抬起头,老老实实答道,“回父亲大人,夫子说彦生的课文背诵的很好,但是字体还不够好。”
楚公明和宋士贤闻言都忍不住笑了。
楚公明弯下腰,颇为欣赏的拍了拍楚彦生的小小肩膀,道,“嗯,倒是个诚实不虚张的好孩子。”
“谢父亲大人教诲。”楚彦生连忙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慢条斯理道,“彦生未时还有小课要上,再此辞过父亲。”说罢便跟着下人仆妇们从小院的另一头离开了。
“你们也回吧。”楚公明淡淡看了一眼剩下的周丽春母女,直接抬脚朝院外走去。
“二小姐,我和侯爷还有正事,就不打扰了。”宋士贤不动声色的递了个眼色给楚梦岚。
“是。”楚梦岚微微抬眸,悄悄地看着宋士贤,心里面一荡,却是红了脸。
楚梦岚比楚嫣然小了一岁。
正是那一年周文华身怀有孕,想着无人伺候楚公明,别的人又不大放心,才特意抬了本家的庶妹妹周丽春进府,次年便生了楚梦岚。
楚梦岚遗传了她亲娘白净的好皮肤,一身细皮嫩肉远远看上去竟如同白玉雕的,粉团捏得似的,又加上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真真是与楚嫣然相比又别是一番摄魂夺魄的风情。
楚梦岚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出身比不上嫡出的楚嫣然,又加上亲娘又不受宠爱,故而性子很是成熟老练,有的时候甚至比周丽春这个大人还要见微知著,随分从时。
只是到底是女孩子家,又还是正值水葱似的的年纪,再大的盘算也终究抵不过心底那一抹春心。
楚梦岚心底一直很是爱慕宋士贤。
旁边的周姨娘一看这二人眼底的神色,心中一忖,喜上眉梢,忙拉住了转身要走的宋士贤,咯咯笑道,“宋公子你看,你也跟了我们侯爷这么些年,如今更是长得一表人才,就不知道你是打算何时娶妻生子啊?我看你和我们家岚儿……”
宋士贤一听这话,立时便沉了脸,讪笑道,“周姨娘真会说笑。侯爷前面等着呢,恕不奉陪。”说完衣风一摆,快步离去。
“这……这是怎么了吗?”周姨娘给落了个大红脸,很是尴尬地看向一旁的楚梦岚求助道,“岚儿你说……”
“没什么,姨娘话太多了而已。”楚梦岚冷冷地看了一眼周丽春,顿了顿神色,一本正经道,“这世上的东西是我的它早晚都会是我的。就算一时半会我得不到,也保不会跑出去多远。但是这都是要权计周全的,万不是姨娘今天这样想到哪出是哪出就能办成的。”
“我……”周姨娘方要辩解。
楚梦岚便抢白道,“这么多年不受宠也没自个想过是为什么,别的不说,光你刚刚那一番话就绝不是什么帮衬女儿的聪明法子!”
“我还不是为了你,我……”
“别再说是为了我,女儿担待不起。你要还真有几分真心要为女儿的前程考虑,日后在府里说话行事就但凡留点心,少捅些篓子让我在你后面巴巴地为你张罗铺成就千恩万谢了。”说完便头也不回气冲冲的走了。
留下立在原地的周姨娘,嘴一张一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得直掉眼泪,身边陪着的下人婆子们想来也是见惯不惯了的,也并无人上前吱声劝说。
楚嫣然和梅姑自拜别了楚公明,便从上房的后廊与楚公明他们方向相反的小道抄近处到了外院门里处,叫了管事婆子以及府里的老管家仔细安排了花厅上客人们的午食安排以及随后的节目,又打发了跟着梅姑身下的几个利落丫头去多端些时鲜花卉,茶点蜜饯什么给厅内的女眷送去……
一切都打理停当,楚嫣然也觉得有些疲乏了,“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先拿了来客送礼的账簿送我房里去吧。”
“大小姐,这……”梅姑看得出楚嫣然眼里的失落,也明白她在惦挂什么。
自从嫡母周文华芳年早逝,楚公明就成了楚嫣然唯一的精神支柱和期盼。对于大小姐有多么依赖侯爷,没有人比梅姑这个贴身伺候的人更清楚。
只是见方才侯爷离开时,大小姐还要那样强装掩饰着,梅姑就是一阵心酸。
“无妨,不用挂心我。要是父亲回来了,你就去寻人到慕华苑找我,若是父亲不归,也不必唤我了,有什么事就交给梦岚吧。”楚嫣然淡淡说了一句,便一个人沿着回廊往外走去。
剩下梅姑立在那,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大小姐的心性她是知道的,虽然看着弱不禁风也从不拿势压人,可是骨子里还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她既然这般说了,自己也不好再阻拦了。
当下深叹了一口气,领着丫鬟婆子朝后堂走去。
花厅处遥遥传来的咿咿呀呀砰砰锵锵的锣鼓声,和着戏子或长或短的吊腔声还噼噼啪啪砸在楚嫣然的耳朵边上。
整个楚府现在热闹极了,看上去也是欢喜极了。
可是愈是对着这样闹腾的场景,楚嫣然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她的心里又何尝稀罕每年办一个这样的生辰礼,请来各色所谓的达官显贵,收一些所谓的珠宝奇珍,看着、应酬着那些个各怀心思的夫人小姐们……
只是……
楚嫣然一时思绪翻涌,往事种种与父亲母亲共度的时光漫上脑海,便愈发的失魂落魄了。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到了慕华苑的门口。
青茏掩映间,“慕华苑”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衬在暗黑色的沉香木牌匾上,清雅而孤寂。
到底是浅夏时分了,慕华苑的景致也越发清幽盈人。远远望去皆是水天一色的慕华池,碧波如倾,潋滟生光。四周的奇花异草,绿树山石也都晕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汽和淡淡清香。不禁令人心旷神怡,楚嫣然的心境自然也舒缓了一些。
慕华慕华,这正是当年楚嫣然父亲与母亲新婚后所建。
慕华苑因为在楚府对于楚侯爷和楚嫣然都是个意义深重的地方,故而素日除了几个日常管事的婢子便少有人走动,就连着慕华苑的周遭日常也是罕有人至的。
所以每每楚嫣然心中郁结,便会常到此处休憩养神,图个清静自在。
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慢慢踱步,心情也真的疏解了许多,只是走得热了,身子酸软,便就近倚到了一棵老槐树底下摆着的桃木秋千架上,颇为慵懒的坐下了。
秋千架的边上种着一棵槐树,年岁颇久,现在正值槐花盛放的季节,满树密密匝匝的槐花,微风荡过,漾起细细香风。
似乎还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就好像以往每年楚嫣然母亲为她做的那一道槐花糕般酥软甜糯。
“兰烬落,
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
人语驿边桥。”
天清如水,楚嫣然一身碧青色的缎绣织锦罗裙,独倚在略有些旧色的桃木秋千架上,双眸微阖,一阵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沉……
两只脚,
漫不经心的,
悬空着,
随着秋千微微晃动……
一脚一脚,
轻轻踢着那些偶尔飘落于茵茵芳草中的片片落花。
口中犹自喃喃念着,
“兰烬落,
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
午后的阳光碎金子般懒洋洋地飘洒在楚嫣然的脸上,身上,泛着毛茸茸金色的微光。偶尔也会有一两朵洁白的槐花迎风徐徐落下,落在楚嫣然的衣衫上,纯白清香。
四周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像是不忍吵醒她,安静的似乎谁也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细微的脚步声和脸上恬然沉醉的笑意。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她,他由于素日不喜热闹,故而一个人遣了众人在院子里乱走,却不想在这样偏置的院落中会遇上她。
等楚嫣然终于睡醒的时候,已是日暮西垂。
周围氤氲着酡红色的霞光。
楚嫣然忽觉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湖蓝色的披风,先是唬了一跳,忙跳下秋千转身朝四周看去,却又不见有什么人。
原地思忖了一会,终究是心里惶恐,便急急朝慕华苑外面走去,想找来管事婢女或是门童小厮寻问一番。
却不想刚出慕华苑,便迎头撞上了一人。
“姑娘醒了?”
只见眼前是一位年轻男子,映在酒醉微醺的霞光中,一身月白长衫,头戴着束发的白玉发冠,长身玉立,丰神秀逸。面目极是温雅清绝,眸色如墨,睫如蝶翅。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楚嫣然。
楚嫣然心想:这人大约是今日到府上坐席的外男?方才的那件披风想来也是他的了。那他是,是在自己睡着的时候为自己披上的么?那自己睡觉时的模样岂不是也叫他瞧去了?
心下一慌,想着自己今日这样与他相遇却是有伤闺誉,手里本是拿着的蓝色披风也一时之间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不由得便红了脸,但仍是礼节性的微微俯身施礼,方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怎么作答?想要回答醒了也不是回答没醒就更不是了。赶着怎么回答在旁人看来都和与他好些暧昧似的。
静默半晌,只得低着头,脸上早已烫得如火烧过一般。又想着一会要是有什么下人婆子过来看见了,就愈发不好,思忖了一会,便抬头望向他,窘迫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却未答话,只目不转睛的看着楚嫣然。楚嫣然心下不虞,便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那人方才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轻轻“哦”了一声,温言道,“我是……赵韫。”
楚嫣然顿觉不对,府上今日坐席的人虽然参差不齐,男宾女眷又多达上百,但是递请的单子都是她一一阅过的,具体的名字人物倒有可能记不齐全。可是姓氏万不会记错。她家宴请的人绝没有姓赵的人家,遂问,
“赵公子可是今日随父亲回来的商客?”
赵韫微一点头,“商客?也算是吧。”又像是看出了楚嫣然的疑虑,略一思忖,解释道,“实不相瞒,赵韫是我母亲让我跟随母姓取的别名。我自幼孺慕母亲,便惯用这个名字待人。”
楚嫣然正疑惑他的衣量谈吐绝不像是随父亲回来的商客,又见他如此坦诚道出原委,且是个爱母慈孝之人,不由得对他多生了几分好感,原先因他之前唐突冒失的羞恼也跟着减轻了不少。
只仰面坦然说道,“方才我休憩的园子原先也是我和母亲父亲常来的,只因家母芳魂早逝,今日又是我生辰,所以一时思念母亲,不想竟……在院子里睡着了。”
赵韫闻言微微一愣,似是想到什么,立刻笑道,“姑娘放心,赵某不是那等多话之人。”说完又似看出了楚嫣然的顾虑,略想了想,道,
“本不想惊扰姑娘,只是见姑娘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睡着了,身旁又无旁人。想着若是有其他人如我这般误闯了园子,岂不有失姑娘体面。”
“原也是赵某的一点怜香惜玉之情,只恐唐突了姑娘,故而等候在此,取回披风。还望姑娘见谅。”
楚嫣然也并非蛮横无理为了所谓名节是非不分的人,听他此番话自知此人也并非那种轻浮孟浪的纨绔子弟,况与之交谈也并无轻佻失礼之举,便将手中的披风叠交给他,展颜一笑,爽利道,“无妨。是我自己粗心大意了,多谢赵公子关心。”
楚嫣然说完正想告辞,便远远瞧见前面梅姑正领着一行婢女仆妇朝这边走来。
等梅姑走近了,见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吃了一惊,楚嫣然微微向梅姑点头示意,又对着赵韫,展颜一笑,极是爽利道,“赵公子今日既然来坐席了,不妨前去花厅坐坐,容我随梅姑去换件衣衫好待客,就不奉陪了。”
赵韫一瞥,见站在一旁的梅姑,自知再耽搁会让楚嫣然多有不便,含笑回,“也罢,我且前去花厅坐坐。”
赵韫言罢便朝一旁的梅姑微微一笑,抬脚朝前走去。
临走前又微微侧身朝楚嫣然看了一眼,心里忖度道,原来这位楚嫣然不仅人美得那样清秀脱俗,今日这番无心唐突之下,她也并一味迂腐死板,拿腔作势,相反地倒是闺秀中难得一见的落落大方,勃勃生机,与他素日接触的那些名门望族中的小姐们俱是不同,不由得更是意荡神摇,心驰神往。
待赵韫走远,楚嫣然方才很是关切的朝梅姑问道,“可是父亲回来了?”说完眼睛里还闪动着几分期盼的神采。
梅姑脸色迟疑了一下,终还是回道,“大小姐,候爷还没有回来。可是……”
“既然父亲没回来,这生辰礼办不办也没什么打紧。”楚嫣然鼻子一酸,眼泪已是簇簇的落了下来。
“大小姐,你这是让梅姑于心何忍啊。就算侯爷一时半会没有赶得及回来,可是你还有梅姑啊,梅姑自小看着你长大……”
梅姑一边说着,一边拿出衣襟下的锦绣手帕不住地抹泪,一双眼瞬时便也是红了起来,“也不想……也不忍心看着你这样,况且万一侯爷一会回来了,见了你这模样,岂不是更……”
“梅姑,你别哭了。都是嫣然不好……”
这边正说着,突然一阵笑声传来。
“宋公子好,二小姐好。”一众婢女仆妇连忙行礼。
宋士贤和楚梦岚两人一前一后笑着朝慕华苑这边走来,脸上俱是带着喜不自禁的神色,倒是楚梦岚眼力劲道,眼风一瞥,见是楚嫣然与梅姑俱都是哭过的样子,忙奔上前,拢住楚嫣然的一双手,温声问,
“姐姐可是想父亲了?”
楚嫣然见被她道破心事,又看见身后跟着的宋士贤,微微发窘,扭过身拿了细白帕子轻拭了泪痕,方才嘴硬道,“没有的事情,慕华苑风大,吹伤了眼睛。”
“姐姐莫要骗我了,你是风吹伤了眼睛,难道那风连梅姑也一起吹伤了不成?”楚梦岚说着又将楚嫣然身子扳过来,正对着眼前的宋士贤,冲楚嫣然道,
“好姐姐,宋公子也知道你看着父亲没回来必然内心伤感,才非要让我带着他来这里找你的。姐姐,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啊,我们大家都为你高兴。就算你心里眼里装满了父亲,”
楚梦岚这边刚说着,那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已经是立时盈满了雾气,泪光闪闪,看上去像是动了十二分心肠,“姐姐……姐姐也要留条缝隙,瞅瞅我们这些真心关心盼着你开心的人吧。好姐姐,你眼睛里难道就看不到梅姑,看不到宋公子,看不到妹妹了吗?”
“二小姐说得对。嫣然,义父虽然现在人还没有回来,可是他出门之前已经把他给你准备的惊喜交给我了。难道你就不想去看一眼么?”宋士贤也往前走了一步,方想伸手去抱住犹自伤感的楚嫣然。
却被眼色清明的梅姑一个眼疾手快给挡开了,梅姑顺势先宋士贤一步拥住尚在恍惚的楚嫣然,软语道,“宋公子和二姑娘说的都极是啊。大小姐,你素来是侯爷的心头宝,侯爷也一向逢人便说他的掌上明珠最是善解人意乖巧懂事,大小姐怎么会忍心却了侯爷对大小姐的一番心意呢?”
“走吧走吧。”宋士贤和楚梦岚俱是一脸讨好的看着楚嫣然。
梅姑也含着泪朝楚嫣然劝慰道,“去吧去吧。”
于是,宋士贤楚梦岚便迎着楚嫣然朝花厅走去。
梅姑有意磨磨蹭蹭留在了最后,盯着方才来的那一众婢女仆妇,面孔一板,不紧不慢道,
“在我梅姑手底下的人,不见得要多机灵聪慧,但有一条要牢记,那就是要忠于主子。要是哪天,我听到了什么关于主子的风言风语,就休怪我梅姑心肠歹毒。”
那一行婢女仆妇一听这话,俱是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