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朱彩凤亲自用双手捧着一杯酒慢慢的递了过来。皇甫剑也用双手接下,一张嘴一仰脖痛快喝了。沈三儿接着又指着正座座位上坐着的一个头戴大红喜字绒花,长得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介绍说:“皇甫兄弟,这位就是我曾跟你说过的,彩凤的二舅妈!是掌家的‘总瓢把子’,连我的‘老泰山’都得听她的!”
说完,他也不顾皇甫剑与二舅妈正在点头答讪,就在桌前左左右右地看了又看后,接着问道:“哎,彩凤儿!你爹跑哪儿去了?”
彩凤答道:“你刚才没看见他与大舅俩人如厕去了吗?嗳,那不是回来了?”
沈三儿听了只回头张了张(望),就自顾自的指着他旁边坐着的一个漂亮闺女问道:“皇甫兄弟,这位姑娘你不认识吧?猜猜看!”
皇甫剑略一打量那闺女的侧影就果断地答道:“莫不是玉凤妹妹?我看他与我嫂嫂长得一模一样,就是胖瘦有些分别,对与不对?”
那闺女忽转过头来,也不顾沈友三如何答对皇甫剑,竟看着皇甫剑的俩眼认真地问道:“皇甫剑,听姐姐说,你是昌平县城里出来的,看你这年岁莫非有21岁?小字名叫青锋?”
皇甫剑猛一听这个从没有见过面的玉凤妹妹说到“青锋。”二字,起初只是一楞;而后忽地觉得满腔热血“嗡。”地一下从脖后直涌上自己的脑瓜顶门,心中立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激昂,使他突然张口冲这漂亮闺女问道:“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就见那漂亮闺女“嘿嘿。”一笑后,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猛然间她头突地向右一甩,右手也猛地向右一伸,指着正在往回走向这里来的两个老人,道:“那你去问他!”
皇甫剑疑惑地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眼见向这儿走来的两个老人当中,分明有一个长得模样极象是自己十多年来没见的父亲皇甫奇刚。皇甫剑不由自主的揉了揉自己并不模糊的眼睛,见那老人也在揉着眼睛盯看着自己,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我的青锋……”。忽然,皇甫剑觉得自己已冲到脑瓜顶上的满腔热血,在一刹那间都突然变成了孤苦伶仃的委屈,那些委屈汹涌澎湃地冲回胸腔,似乎要把自己不断发着“吭,吭。”声的脖腔爆裂开来。皇甫剑的眼框湿润了,泪水一点一滴的蒙住了他的眼睛,他视线模糊了,大脑停滞了,在即将失去知觉的瞬间,一副胸襟贴住了他的胸膛,一双臂膀搂住了他的脊梁,他此时心弦一松,“爸!”皇甫剑泪如泉涌,泪水滴入了皇甫奇刚的颈襟。
这时,全餐厅的人被这眼前的情景一下子弄得鸦雀无声,一遍寂静。须臾,又缓过神来,那暴风雨般的掌声登时四下响起,淹没了这一老一小久别重逢后喜极而泣的啜泣声,忽然,一个声音高喊了出来:“四喜临门喽!”
不知是谁,突然在大家兴奋的掌声中高喊了一声“四喜临门喽!”,把正在哭泣得懵懵懂懂的皇甫剑从满肚子委屈的意识中惊醒过来,那象作梦一样,在人海茫茫的北京城里竟奇迹般地碰到了与自己已失散十多年从没见过面的父亲,这一巧遇,怎能不使他欣喜若狂?他慢慢地抬起头,两手紧紧搂着父亲的肩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那饱经沧桑布满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皱纹的脸,说道:“爸,您老多了!这些年您都是怎么过来的?”
“咳!说起来话长,是一言难尽啊!”
皇甫奇刚不无感慨地说。彩凤的二舅妈见他父子俩又要重提以前的那些心酸往事,赶忙打断他们的话题说道:“算了!今儿是彩凤大喜的日子,你们爷儿俩的那些贴心话回头再说吧!先都坐下来稳稳神,喝酒!千万别扫了大家伙的兴致!”
说着,便用手指着皇甫剑冲“花枪刘。”说道:“他姑父,这小子是你的侄子,是你大舅哥的儿子。这不?爷俩都离家有十来年了,正赶上彩凤的好日子,爷俩竟在这儿碰上了,还是让你那二丫头玉凤给看破了,说出来的!嗳,玉凤!你说说,你原本不认识他,那你又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朱玉凤得意洋洋的微笑着说道:“这还不好认?大舅自从来到咱家那天起,成天的总唸叨他那失散的儿子:‘要是还活着该21岁了!大号叫什么皇甫剑,小字青锋。’您不也提过,说咱们家也是从昌平州迁过来的,原本与大舅家的皇甫同是一枝。再加上,那天听我姐说,姐夫要在珠市口那儿开个药铺,掌柜的是他的一个好兄弟,是从昌平县过来的,叫皇甫剑。我听了,心里就一动,觉得这药铺掌柜的与我大舅那失散的儿子似乎很象,只是不知他是不是21岁。今天见面一问,果然不出所料,原来他就是我那丢了十多年的表兄皇甫青锋!”
“哦,我说的呐?这丫头怎就突然变成算卦先生了,对一个从来不认识的朋友,怎能一上来就劈头剐脸的问人家‘你是昌平县城里出来的,看你这年岁莫非有21岁?小字名叫青锋?’原来呀,你是个最有心计的人啊!就这一手,比我们这一大帮人啊,都有心路!哈哈!”
那“二舅妈。”这一番似贬实褒的话和一串毫无遮掩的爽笑,笑得二丫头朱玉凤满脸飞红,她羞涩地赶快把头低了下来,小声喃呢道:“二舅妈,看您!”
这时,“花枪刘。”朱鹏给他内兄皇甫奇刚斟满了一杯酒,用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递了过去,兴冲冲地说道:“大哥,今儿您与我侄小子在您外甥女儿的酒席宴上久别重逢,真乃是喜上加喜啊,可喜可贺,来!兄弟我先敬您一杯!”
皇甫剑见他们老哥俩相互间让开了酒,就抄起酒壶当众给老太太满满儿的斟了个酒,嘴里恭恭敬敬地对她说道:“老太太,按理,我原本从我沈三哥这头论起,称呼您一声‘二舅妈’的吧!眼下,我已经算找到家了,那我从咱这头论起。您就是我的二婶儿了!哈,我呢,现在就好比那唐三藏来到高老庄里外都是亲家啦!为此,侄儿也孝敬二婶儿一杯,望二婶儿将来能喜欢我!”
说话间,将那酒杯用俩手捧着,规规矩矩地送到了老太太嘴边。老太太高兴地接过杯来喝了。皇甫剑回过头来再看那朱玉凤时,见她把嘴撇得老远,而那看着自己的眼神儿,虽是一眨不眨、一动不动的停在那,象是特别专注的样子,但两只眼睛却完全是用的白眼球。皇甫剑笑了,赶忙走过去给她杯里斟满了酒,遂好言劝道:“玉凤表妹请了!多谢表妹有伯乐的眼力、菩萨的心肠,才使我们父子二人得以相认,此恩此景青锋永世不忘,特敬酒一杯以示感谢!”
朱玉凤听后,脸色一缓随之焉然一笑道:“你也陪着喝吗,表哥?你喝我就喝!”
皇甫剑一听,二话没说,“唰。”地从桌上抄起酒杯与她当空“当。”地一碰,当即将杯酒喝下。随后便与新郎新娘一起转向其它亲朋桌上敬酒去了。
他(她)们喜气洋洋地来到邻桌。迎面,沈三儿的两对兄嫂负责在这桌陪着新娘娘家的几个兄弟姐妹吃酒,皇甫剑等人与沈家兄嫂见过礼后,他便与他几个初次见面的本家哥儿们单独盘桓起来。他首先友好的把酒杯伸向了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大哥儿们皇甫乾。那乾哥见了他主动敬酒的举动,仿佛根本未受到任何触动,只把他那对硕大的白眼球向上眨了眨、翻了翻,便莫名其妙的闭上了他那双小巧玲珑的三角眼,一言不发的将头扭向了南墙根,只给皇甫剑留下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后脑勺和肉谷囊囊的脖颈。皇甫剑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将嘴角稍稍一歪微微一笑,随即,就把手里端着的酒杯原封不动地移向了老二皇甫坎的面前。皇甫坎比皇甫剑小两岁,他抬眼瞅了瞅皇甫剑那变得毫无表情的脸,竟也屁股没离板凳分毫地闷头喝下这一杯酒。随之,皇甫剑端着酒杯走到老三皇甫震的面前,见那皇甫震早已把面前的酒杯举起,迎着他的酒杯笑着说道:“大哥,听说你是‘清德堂’药铺的掌柜,恭喜恭喜!将来有机会多提携提携你的三兄弟啊!哈哈。”
皇甫剑与他“当。”地碰了一下杯,仰面喝了这杯酒爽朗地笑道:“三兄弟,那是自然!”
这时,老四皇甫巽、老五皇甫昆和最小的老妹妹皇甫琴端着酒杯走上前来敬酒道:“我们岁数都比您小好几岁,怎能让大哥来给我们敬酒?大哥,咱哥儿四个喝一个认识酒,好不好?来,干杯!”
皇甫剑笑道:“没想到在北平我竟然有这么多好哥们儿!行了,我重新有了家了!好,干杯!”
皇甫剑喝完了这杯酒后,就起身又回到二婶儿那桌,与父亲、二婶儿、姑父“花枪刘。”朱鹏、表妹玉凤等一起边吃边聊,暇意的享受天伦之乐。父子俩聊来聊去聊得火热,不免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皇甫奇刚深沉的说道:“我从昌平刚来北平时找到一家鞋铺当月工,掌柜的见我手底下活非常漂亮,就给我定下了每月一块钱的薪水还管吃管住,我安定下来后,本打算攒上一年半载的钱就把你从家里接到这儿来当学徒,没承想第二年正月袁世凯突然发动兵变,清兵道处抢掠财物,也把我们东家的鞋铺抢掠一空,老闆被迫关门,我只好流浪街头靠讨饭活着。有一天我病倒在前门楼子的硧道上,身上发烧,已三四天没吃、没喝,也没人管、没人问,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归西了,多亏一个好心后生发现了我并送我去医院诊治,才挽救了我这一条老命。临了,这恩人给了我十块钱,让我买了辆洋车靠卖力气干活为生,于是我白天拉洋车,晚上就在魁华舞台北边的六合楼茶馆住宿,就这么着对乎了八九年。后来,我打听你二婶儿与你那帮兄弟就在绒线胡同住家,我就投奔来了,跟她们大家一起挤着凑和着过,咳!不求别的,只求晚上回来好有个家,也好有人给做碗热汤喝!去年,我拉车拉的实在是跑不动了,就把洋车卖了,拿卖车那俩钱作本钱,干点儿小本生意,也正好赶上你姑父和你表姐妹他爷三个改行来绒线胡同避难,干脆就一起搭伙蘸些冰糖葫芦卖,有时逢七八九十四天,上西四牌楼护国寺庙会和东四牌楼隆福寺庙会煮点儿酸梨汤呀、秋梨汤啊卖卖,贴补些家用。嗳!青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来到北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