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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萧晴一路上都提心吊胆,在没有见到妈妈之前他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萧晴很谨慎也很敏感,对他来说,得到些什么都不容易,哪怕是天经地义的骨肉亲情也没有让他觉得理所当然,所以他害怕失去,害怕才会敬畏,才会更用心。

萧晴的到来妈妈并没有阻拦,她知道儿子的倔强,温顺而倔强,她也知道自己需要儿子,需要实实在在的寄托去帮助自己撑过这个关口,撑过这个关口以便更好地疼爱这个儿子。

萧晴按照妈妈的指示来到了弟弟的家。萧晴第一眼看见妈妈是在弟弟家门口狭长的巷子里,妈妈的头发散乱着,面庞异常憔悴,倚在门墙上,双眼望向巷子另一端的萧晴,绝望而散涣。萧晴长大以来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心疼了一下,疼到快要窒息。萧晴知道妈妈的身体,妈妈生自己的时候落下头疼的毛病,生弟弟的时候又落下了高血压,最近两年妈妈靠着大量的降压药和止疼片支撑着。萧晴知道妈妈为什么要拖着疲累的身心出来等他,为了快点见到他,也为了让他不至于冒失的进入尴尬的境地。

萧晴努力地从嘴角挤出一点微笑,抢上去扶住妈妈,扶妈妈进去那个妈妈曾经的家。

“叫爷爷。”妈妈的手微微抬了抬,脸朝一位高大却落魄的爷爷摆了摆。

“爷爷。”萧晴礼貌地叫,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这个老人示以善意的微笑。

爷爷也很和蔼,“好孩子、好孩子。”和蔼却又悲戚。

“叫奶奶。”妈妈以同样的方式提点萧晴。

“奶奶。”萧晴用同样的尴尬示以同样的礼貌。

奶奶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只是给了一个又怒又悲的眼神便把脸转了过去。

屋里很是安静,很是安静又很是尴尬。

萧晴当然知道,独孙新丧,他的这声“爷爷、奶奶”无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更仿佛带着嘲笑的味道。但他又不可不叫,“礼之用,和为贵”,他本就不是来这里嘲笑别人,便不能在一开始就失了礼数。萧晴自然也预料到这样的尴尬,妈妈也跟他讲过面前这位奶奶的无礼。所依萧晴更是万分的小心,因为妈妈不能再受委屈。

“跟妈妈去楼上吧,妈妈住楼上。”母亲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受委屈,便引着萧晴往屋外走,往楼上去。

很大的院子,两排楼房把院子围起,院门通往院子只留了一米来宽的走道,走道两旁也是楼房,正对着走道是钢筋铁板焊起的楼梯,上至两米左右向左右分开通往两旁的二楼。主院的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很多的房屋,三十多间的房屋,全部都是出租房。弟弟家家底颇为丰厚,爷爷奶奶拿着一万多元一个月的退休工资,还有这些出租房,只等着拆迁。院子是叔叔的,叔叔去世后二老便把这份财产留给了弟弟,也就是他们的独孙。叔叔是二老的大儿子,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小妹还未出嫁,随二老住在家里,三妹已为人妻,二弟家只有一个闺女。二老只有弟弟这么一个独孙,甚是宠爱,并且弟弟的二叔已经在多年前分到了一处院子,所以二老把这座院子留给了自己的独孙。

萧晴知道自己的到来会理所当然地引起这么一家人的误解,几百万的家产,必然散发着浓重的火药味。萧晴听妈妈说过这一家的情况,财迷众人心窍,有利各自为家。但越是复杂萧晴就越是要来,妈妈经不起折腾,他经不起妈妈被人折腾。

进入妈妈的房间,萧晴把妈妈扶到床上坐着,自己坐在妈妈对面的凳子上,摸出一支烟,点着,良久无言。妈妈知道萧晴抽烟,也劝过却没有非要让他戒烟,尤其是这个时候。

“你大姨晚上就到,坐飞机赶来的。”妈妈打破了沉默,找着话题。

“挺好的,大姨来了就多了个人陪你,还是自己的亲姐姐,挺好的。”萧晴长这么大只记得见过大姨一次,生分的亲情,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盯着手中的烟。“弟弟是什么病?”萧晴还是问了出来,抬眼看着妈妈。

“没有病。”妈妈仰面叹息着,萧晴的心往下沉。不幸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人们或许还可以拿来安慰自己,去控诉命运,若不在天命,我们只好去怨恨别人。

“医疗事故。”妈妈已经开始悲愤,“他爷爷说,前天早上还好好的,还吃了两个大烧麦,后来肚子不舒服,他爷爷就给领到门口的诊所去输液了。”愤怒,满眼的愤怒,“输了一会儿液孩子说不舒服,上吐下泻得更厉害了,他爷爷只顾给孩子擦,也不说赶紧送到大医院。”悲哀,满脸的悲哀,“后来孩子就晕了,人家医生说让他爷爷赶紧把孩子抱回家,他爷爷就真的把孩子抱回家了。”怨恨,深深的怨恨,“最后还是院子里开车的人说要赶紧送医院才给送到医院。送到医院医生就说不行了。”泪水,流不尽的泪水。“诊所的医生没有医师执照,无照行医。”

萧晴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萧晴也伤心,但他的伤心跟妈妈的伤心却大相径庭,妈妈悲伤的是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萧晴伤心的却是眼前的妈妈。对萧晴来说,弟弟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亲人,纵然一母所生也是感觉生分,他为弟弟的不幸悲哀,但更多的是可惜,可惜这样一个纯真的生命就此消失。可是萧晴太渴望母爱,渴望他失而复得的这两年的母爱,他也太害怕随时会失去。

“睡一会儿吧,儿子。”妈妈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妈妈晓得这个儿子,从这个不幸的开始他都在等,等消息,等火车,等见到妈妈,一天两夜他必然没合过眼。“一会儿妈妈去公安局做笔录,你睡一会儿。”温柔,在这个时候依然有的温柔。

萧晴站在刑侦科门口抽着烟,妈妈在里面做笔录,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不让妈妈一个人,当然,这个时候他也不会让妈妈一个人。

大姨来了,从深圳赶来陪护萧晴的妈妈,向老板请了半个月的假。

“小妹啊,你的命苦啊。”一见面便是悲伤。大姨是个直爽的人,直爽的女人一般脾气都不大好。

“那能怎么办?命不好呗。”无奈,只能归罪于天,“先死了老公,又死了儿子。是我上辈子作孽太多了吧。”无力,只能自嘲于己。

大姨哭着,一边哭一边安慰着自己的小妹。萧晴有一个大姨,一个舅舅,妈妈是最小的姑娘,姥姥姥爷去世得早,大姨跟着萧晴的小姑姥姥长大,舅舅跟着萧晴的大姥爷长大,妈妈跟着萧晴的大姑姥姥和小姥爷辗转长大。都是很悲苦,兄弟姐妹间对彼此的生活了解得也不多。但大姨作为最大的姐姐对萧晴的妈妈很是照顾,他们还小的时候大姨卖冰棍挣钱给自己的妹妹买衣服,知道妹妹爱打扮、爱漂亮。她们姐妹间的感情还不错。

大姨小心翼翼地问着事情的原因,听妹妹伤心地说着。

“老头子老太太都这把年纪了哪能照顾得好孩子”大姨很是生气。直爽的人说话总是直白。

妈妈苦笑,“我能怎么办?他霸着我家的房,我跟老太太一见面就吵架,她又有心脏病,我把她气死了怎么办?”

“气死?气死去求!”大姨一生气,不正宗的四川话里夹杂着河南方言脱口而出。大姨也是个可怜的人,小的时候寄人篱下,后来又所托非人,最后离婚带着闺女去广州闯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一个四川人,任打任骂,任劳任怨。两人又生了个儿子,一家四口不分亲疏过得很是美满。

“我是念着他爸活着的时候对我那么好,怕把他妈气死,死了之后没法面对他爸。况且他们就这么一个孙子,成天当宝贝一样,又不至于亏待了孩子。”叹息,无奈的叹息。“他爸活着的时候我就跟老太太不对付,他爸一走,哪儿还处得下去,我就去鄂尔多斯打工了,想着离家近,有事没事也方便回来,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无言,一夜的无言。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对的,说什么是错的,哪句话会揭开刚留下的伤疤。

萧晴早就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只是不知道矛盾什么时候会爆发,或许是明天。

矛盾爆发了,在利益面前人总显得沉不住气,只要一个药引,利益就会变成最毒的毒药,屠杀人性与幸福。

第二天,随着全家人的到齐,审判一样的会议开始了,以为亡人讨回公道为名。

老太太半卧在床上,老爷子端坐在老太太旁边。一张方桌把房间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弟弟的二叔和两个姑姑,另一边是萧晴、妈妈和大姨。弟弟的二叔很富态,听妈妈说是个暴发户,大姑姑小而不瘦,看起来很精干,小姑姑看起来富态,很憨厚。

经过妈妈的提点,萧晴还是礼貌的跟每个人见了礼。除了小姑姑的态度很是温和,其他人给的仍都是冷淡、鄙夷,还有些许愤恨。

最惦记利益的人总是最沉不住气,当然,想要在利益的分配中获得优势需要占住先机,占住先机的最好方法便是挑出别人的不是,甚至是揭别人的伤疤,从而在心理上占据制高点。

“大嫂啊大嫂,不是我说你。”二叔率先发难,“爸妈这一大把年纪,腿脚又不灵便,人都老糊涂了,哪里照顾得好孩子?”二叔表现得很是悲切,“你当妈的也是狠心,怎么舍得丢下孩子。”责备,责备声里带着胆怯。

爷爷只有悲叹,无奈的悲叹。奶奶和两个姑姑附和着二叔的话,显得二叔很有道理。

愤怒,妈妈很是愤怒,“我能怎么办?谁不想陪着自己的儿子好好过日子?”妈妈很是激动,“在这个家,可能吗?”质问,愤怒的质问。

人真的很奇怪,心怀叵测的人往往害怕别人的质问,问题追究到后来他往往会害怕自己理亏。更为奇怪的是,他们总要找到一个话题去暗示他将要表明并且别人又心知肚明的意图,或者是通过暗示去让别人表达出自己的意图,以免唐突——自己唐突。而这个话题往往跟自己将要表明的意图有着莫大的联系,最为高明的做法当然就是这个话题指出的是对方的过错,并且看似无意的提出来,从而让自己占着道理去实现自己的意图。这一点,久经商场的二叔当然做得很好。有计划就意味着有意外,计划中没有的就当然是意外。二叔计划外的就是萧晴妈妈的脾气,他分明知道萧晴的妈妈不是个任人算计的人,却由于自己的迫切和侥幸算漏了这节,以致话锋刚起就让自己陷入了被动。

老于世故的二叔当然知道会议不能被自己之外的人主导,局面的失控会导致计划的失败,计划的失败也就意味着财富的损失。他可以理亏,但不可以损失财富。

“哎!”二叔叹了口气,仿佛切身的悲痛,“你看,孩子现在也没了,死者为大,我们不能让肇事者逍遥法外。”说得义正言辞。“大嫂,你看这件事是私了还是公了?你是孩子他妈,不管私了还是公了都应该你说句话。”绝对是完美的论调,让任何人都无可辩驳,却把一个伤痕累累的母亲推到了风口浪尖。“当然,作为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孩子的二叔,我也会帮衬着你讨回公道。”这当然意味着出力的该是这个站都要站不住的妈妈,而作为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他也只会“帮衬”。很体面的话,含而不露的表达。

“人都死了,就是杀了人家也换不回孩子的命。”悲痛,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悲痛。“我又何必再毁了人家的家庭,他也有自己的妈妈。”善良,不该有的善良。“私了吧,你看着办。”

这当然是此刻二叔希望听到的话,私了意味着又是一笔财富,而事情交给他办显然作为事情了结之后的功臣他可以得到比期待更多的利益。

“好!那就这么办。”欣然的接受,还不忘表露悲痛,“只是可怜了这么一个孩子,才七岁。”

爷爷和奶奶只有眼泪,姑姑们也是附和着悲痛。

萧晴随妈妈和大姨回到楼上,其他人还在商讨着。

萧晴当然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听得出话里的意味,也知道举家的会议当然不只是为了弟弟的公道,这座大院最为合法的继承人已经不在,大家都迫不及待地赶来,当然也要跟老爷子商讨归属的问题。

大姨来了之后便承担了做饭的义务,奇怪的是,作为一个客人她承担了这样的义务,而作为主人的其他人也竟然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样的服务。

晚饭过后,萧晴和大姨陪着妈妈在楼上,小心翼翼地哄着妈妈,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二人开始抽烟。大姨也是个老烟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姐!”妈妈冲大姨发火,“你嫌我命长,想熏死我是吗?还一根接一根地抽。”朱自清老先生说得对,“情郁于内必然要发之于外”,此刻妈妈就是在发泄。

“呦呦呦,”大姨却是笑,为了逗自己的妹妹开心,“小妹偏心得紧呦,你儿子也抽,你倒只来怪我。只是宝贝你的儿子呦。”大姨对萧晴笑着。

这句话很受用,妈妈的心情舒展了一些。“姐,我现在烦着呢,儿子我舍不得骂,只好骂骂你。”妈妈也是笑,对自己的姐姐笑,“你来不就是让我骂的?”两天了,妈妈第一次笑了,还开了个玩笑。

“是是是,”大姨笑着满口应了下来,“我来可不就是让你骂的。”又冲萧晴做了个鬼脸。“也就你妈骂我,要是你大姨夫敢喘个大气,看老子不收拾他。”大姨神气地宣传着自己的权威,用不太正宗的四川话。

姐妹俩原都是心直口快的人,脾气也都是暴躁,哪里是受得气的人。但毕竟一母同袍,脸面和亲情比较,脸面又哪里值得计较。

不再是无眠的夜,有了亲人的陪伴,萧晴的妈妈总算是可以安心地睡,更何况她知道,她若在儿子和姐姐面前倒下,那将是下一个不幸的开始。倔强又要强的她,不允许自己这样的失态。

神经紧绷了两天两夜的萧晴也可以安心睡下了。萧晴知道,楼下商讨的结果很快就又会宣布,不过是一场场的闹剧,他还是要看他们演着,陪他们演着,为了妈妈。萧晴知道自己需要足够的精神。

第二天一早,楼下便迫不及待地宣布昨晚商讨的结果。

奶奶还是半躺在床上,爷爷还是端坐在奶奶旁边,二叔、姑姑们和萧晴的妈妈、大姨还有萧晴还是分站在方桌两边。

良久的酝酿,爷爷说话了,“他妈,我们商量过了,孩子的事让他二叔去跑,你这身体现在也顾不上。”爷爷说得很诚恳,“事情完了,赔的钱你给他二叔拿点,给我留点,他二叔来来回回的跑动也不容易。”爷爷终于把商讨的结果说了出来,萧晴的妈妈没有说话,面带鄙夷的看了看所有的人,她还在等,她当然知道他们商讨的不只是这么多。“爸给你留两套房,你看,他二姑还没出嫁,需要住的地方,他大姑也没分到过什么,爸准备给她留点,还有他二叔。”

“爸,这是准备赶我走了?”萧晴的妈妈愤怒了。她当然愤怒,孩子的尸体在停尸房躺着,尸骨未寒,众人已经商讨好了怎么分配死人带来的利益和他的财产。

老爷子不忍心,“没有没有,你是我们家的好媳妇,爸怎么会赶你走。这里永远是你的家。”爷爷带着泪的眼看了看萧晴,“你儿子也是我们家的孙子。”爷爷说得很诚恳,带泪的眼睛也没有欺骗人。

“不用!”萧晴的妈妈很坚决,“我儿子有他自己的爷爷,他是他爷爷的宝。”直白,直白的话往往很锋利。萧晴的妈妈苦笑,“爸,我知道你不当家。”瞪了床上的老太太跟站着的二叔一眼,“谁出的主意让谁来跟我说。”说罢拉着萧晴离开。

身后传来二叔心急的叫嚷,“大嫂,爸的意思是……你看……”

这样的结果显然大家都不满意,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好气又好笑。可是它发生了,如萧晴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作为一个局外人又不是局外人的萧晴,只能看着事态的发展,却不能干预事情的走向。

萧晴的妈妈也是好气又好笑,“这一家子鬼,死人的钱也惦记着。”愤怒使她本就大的眼睛变得可怖,“一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作孽做多了,怪不得独独的一个孙子也死了。活该断子绝孙!”萧晴不知道妈妈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嘲笑自己,“该他们家倒霉。我没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子,他一个孙子都没有了。”妈妈兀自发着牢骚,“我不吃不喝地在这伤心,人家好吃好喝的算计我,”妈妈望了大姨一眼,“还让我姐伺候着他们,我是有病!”

大姨是个很聪明的人,马上搭上话,“就是说啊,小妹,你把自己饿坏了我跟你儿子心疼,人家乐得高兴分家产。”

“哎——姐,这句话说得对。”妈妈恶狠狠地说:“分家产?我让他们分个屁!院子是我们家死鬼的。”气极而喜的妈妈干笑了两声,“嗨嗨,本来孩子的事儿结束了,他们好好跟我说,我一个子儿都不要。”接着脸色黯淡了下来,“老公死了,儿子也死了,我还待在这个伤心的地方干什么。”又是愤怒,“现在,我就是要跟他们争!”

萧晴当然知道妈妈说的是真的,妈妈跟叔叔在一起是看上了叔叔无微不至的宠和任劳任怨的爱,直到妈妈第一次跟叔叔回家才知道叔叔有这么大一个院子。况且,妈妈若是一个爱钱的人,早就有花不完的钱,因为妈妈的美丽和善良,或许也是因为妈妈的美丽和善良,叔叔才付出了那么多的宠和爱,因为叔叔不自信自己可以留得住妈妈。可叔叔没想到的是,萧晴的妈妈陪伴他一直到他去世,叔叔更想不到的是,妈妈在他去世后还在守护着他的家。可是萧晴也知道,倔强要强的妈妈说要争也是真的,因为妈妈受不得委屈,也是因为妈妈受不得委屈,所以受委屈的总是叔叔。

“对!小妹,跟他们争,本来就是你的。”大姨怂恿着妈妈。

“你不怕他们把我气死了?”妈妈笑着问大姨。“你个小抠儿,只知道钱。”

大姨不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妈妈又望着萧晴,很认真、很严肃,“儿子,你说妈该不该跟他们争?”

“不该。”萧晴回答的很简洁也很坚决。

妈妈早知道萧晴会这么回答,也早知道萧晴会是这样的态度,对萧晴笑着,“这可是几百万的家产啊!”妈妈开玩笑地诱惑着萧晴。

“呵呵,”萧晴笑着,“我只有一个妈妈。”不可替代的只有唯一,唯一很少,但妈妈毫无疑问就是这其中一种。

妈妈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但同时妈妈也感到深深的悲哀,“儿子,妈没什么能够给你,你爸也不会有什么给你,你就真的不想要?”

萧晴也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想要,但我不能要。”萧晴很认真,“用弟弟的死换来的钱你花的不安心,我花的也不安心,我爱钱,但我自己还年轻,我可以自己去挣。”萧晴看着妈妈,憔悴的妈妈,“况且你的身体这样,我又怎么能让你拿命去跟他们争这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到时候钱有了,妈妈没了,谁能还我一个亲娘?”

这当然不是两样可以权衡的东西,最起码对萧晴来说是这样的,他过过清苦的生活,在没有联系到妈妈之前他一直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生活,他在大学报道那年暑假才开始跟妈妈有着稳定的联系,他当然知道钱有多好。但是,萧晴知道什么最可贵。

“你跟妈妈一样,就是太善良。”妈妈很满意,也很不忍。“你看,还是我儿子疼我,他知道妈妈比钞票亲。”妈妈笑着打趣大姨。

“当然他妈妈亲,”大姨颇不以为然,“儿子也亲。”大姨又看了看妈妈。

不幸的发生当然会引来这样那样的安慰,不论怎样的表达都透漏着同样的诚恳。萧晴自然也收到了安慰。

“这个……那个……反正……节哀顺变。”

“二哥,你还有弟弟,我就是你的亲弟弟。”老四这样对萧晴说。萧晴当然晓得,萧晴也一直这么认为。老四是萧晴高中时的把兄弟,排行老四,萧晴一直叫他老四,老四叫萧晴二哥,四个把兄弟,萧晴跟老四的关系是最为密切的,他认为老四是他见过同龄人中最善良的。但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老四的妈妈对他说的一句话,“萧晴,你比小四大,作为哥哥,以后你多照顾照顾他。”萧晴记得,一直都记得,这样的托付他要记得。

妈妈也收到了来自河南老家的安慰,萧晴的两个姥姥和几个姨的安慰,文化不高却很朴实。

“累了就回家,家里亲人都在。”

妈妈很欣慰,远方的家还有亲人在等自己,自己还被家人牵挂着,那么自己就无法不牵挂家人,越来越多的牵挂就像一条条线一样慢慢地缝合着一道道伤口。

所有的安慰萧晴都预料到了,因为是朋友。但有一个安慰萧晴没有想到——阮湘的安慰萧晴没有想到。很简短的安慰——“你要好好的。”萧晴对阮湘的记忆只有高三,三年间也有过联系,都只是简短的几句话。但此时阮湘却像他多年的好友一样送来了安慰。

事情没有得到大家想要的结果就不会结束。

次日,爷爷拖着高大但不硬朗的身体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爬到楼上,来找萧晴的妈妈谈他们又商量出来的结果。

爷爷进门慢慢挪到靠着床边的椅子上,点一支烟一口一口地嘬着。“小梅,你是我们家的好媳妇,爸都知道。”爷爷在想着什么,不当家的人说话总是没有底气。“爸不能让你没有个住的地方。”爷爷又是停顿,“爸说要给你两套房他们不同意。”爷爷打量萧晴妈妈的脸色,“你看怎么办?有什么说出来,大家好商量。”

“爸,又是老二跟老太太的主意是吧?”萧晴的妈妈问,“让他们来跟我说,你不当家,跟你说没用。”妈妈一摆手。

“你妈不敢。”爷爷无奈地说,又嘬了一口烟。

“她当然不敢!”萧晴的妈妈一脸鄙视,“她知道惹恼了我我敢掀她饭桌。”

“掀过,掀过。”爷爷苦笑着点头。

“不让我好过,谁都别想好过!”萧晴的妈妈一拍大腿,“把我惹急了我再把你们家三十多间房子的玻璃砸了,”妈妈看着爷爷,嘲笑地问:“你儿子惹我的时候,我砸没砸过?”

“砸过,砸过。”爷爷只有苦笑。

“两套房不给我?”妈妈开始翻账本,“这个院子本来就是我们家死鬼的,况且,你们家后院的房子能盖起来是谁跟大爷说下来的?”

“是你,是你。”爷爷只有无奈。

“亏得爸还记得。”萧晴的妈妈又是一脸的鄙夷,“你们家跟大爷家不合,我来这儿之前两家互不来往,后院的地皮本来是大爷家的粮房,你们家要在那儿盖房子,求也求过,架也打过,大爷让盖了没?”

“没让盖,没让盖。”爷爷被揭了伤疤,一脸的窘态。

“我来你们家之后,是我让我们家死鬼跟他几个堂哥跟大爷来往才打破了两家的僵局,大爷说我是个福星。后来家里要盖房子你们让我去跟大爷说要用大爷的地皮,大爷怎么说的来着?”

“大哥说小梅张嘴了,随便盖。”爷爷不得不承认。

“这个家有一半是我的!”萧晴的妈妈强调着,也愤怒着。

“他二叔不愿意。”爷爷不知道该怎么去商量,只好实话实说。

“哼!”萧晴妈妈脸上的鄙夷更深了,“你们家老二是哪儿的好东西了。”萧晴的妈妈继续揭着这个家的伤疤,“你跟妈是忘了老二跟他媳妇儿怎么打你们的了?!那一年市西边的院子要拆,老二跟他媳妇儿假造手续骗到了拆迁款,你跟妈去问他们要,结果怎么来着?”

“说他做什么。”爷爷摆着手。

萧晴的妈妈不依不饶,“结果被自己儿子、儿媳妇儿打得鼻青脸肿的。哎嗨,我们家死鬼知道了要去跟他兄弟拼命,后来又怎么来着?”

爷爷不再说话。

“后来是我拦着我们家死鬼,把他骂了一顿,跟自己家人拼命算什么本事。”

萧晴的妈妈远在他乡确实做得很好,院子里的租户、以前在院子里住的人接二连三地来安慰妈妈,就连从来不进这个院子里的大爷爷的几个儿子也都传来了安慰,更有甚者,大爷爷的大儿子见到萧晴的妈妈更是说:“小梅,不要担心,大哥院子拆了给你一套房。”萧晴当然知道这都是大家对妈妈的认可,妈妈脾气暴躁,但于事于理妈妈却极是孚众。

“爸,本来我是没打算争的,”妈妈看了看萧晴,笑了,“我儿子也不让我跟你们争。现在?该是我的谁也别想动!”萧晴的妈妈表明了态度,把脸沉着转到了一旁。

萧晴的妈妈表明了态度,弟弟的爷爷也只能无趣地离开。但世事总是如此,事情并不会由于哪方的理亏而结束,只会愈演愈烈,道理上输了便打感情牌,道理和感情上都讲不赢便撕破脸。其实,为了利益,所谓的道理和感情都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这时的先礼后兵倒不如直接撕破脸来得磊落、坦荡。但往往自认为聪明的人想要名利双收,就偏要导演这一幕幕的荒唐剧情,折腾自己也折腾着别人。是非自有公论,一个个来吊丧的人直接避过主厅的老爷子和老太太直奔萧晴妈妈的房间就是公论,同一个院子里的租户如此,老爷子自己亲哥哥家的子侄也是如此。这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真正的悲哀往往不是发生了不幸,而是没有人来安慰已经发生的不幸。而旁观者眼里的悲哀也不是发生了不幸,是已经发生的不幸让他们认为这是上苍对这个家庭的惩罚,不值得去安慰。

时间过得很慢,煎熬的时间总是显得异常的慢。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妈妈时常对萧晴讲这个家庭的故事,讲叔叔的宠爱和耐心,讲叔叔怎样惹妈妈生气被妈妈堵在门外不让进屋,叔叔却撬开窗户要往屋里钻,妈妈拿着擀面杖在屋里指着叔叔,两人一个站在屋里骂,一个蹲在窗户上哄;讲叔叔喝醉了酒跟人打架,被一群人追着打,妈妈是怎样拿着炉子上烧得火红的炉圈去跟人拼命,结果把自己的手都烫掉了一层皮;讲妈妈丢了几千块钱叔叔是怎样一边一个劲地说没事,一边每天拼命地去挣钱拿回家哄妈妈;讲妈妈在受了老太太的委屈之后拿叔叔出气,叔叔怎样任打任骂都只是痴痴地笑;讲妈妈是怎样提点叔叔去跟几个堂兄弟来往慢慢地打破两家的仇怨;讲妈妈是怎样服侍叔叔病重的奶奶,每天做着别人都不愿做的掏屎掏尿的工作一直把老人家送走;讲弟弟的奶奶是怎样欺负女婿跟媳妇儿,导致女婿当全家面摔了老太太家的座机,媳妇当全家的面掀了饭桌;讲老爷子是害怕老太太心脏病才处处忍让不当家。

妈妈讲了很多,萧晴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萧晴知道妈妈是一个孝顺能吃苦的人,萧晴也常听自己的爷爷说妈妈是个好媳妇。萧晴也知道的是,妈妈脾气太暴躁,受不得委屈。这几天萧晴也想,这个不幸的发生到底该怪谁,无照行医的医生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老太太跟老爷子的身体精力是一方面原因,而自己的妈妈,难道就不是一方面的原因了么?因为妈妈不能受委屈,她选择了逃避,一次又一次地逃避,导致了萧晴跟弟弟两个人都孤儿似的生活,惊人相似的不幸,只不过一个生、一个死,妈妈当然逃脱不了干系。

无照行医的医生不同意私了,弟弟的二叔办事效率很高,第一时间就查处了医生家有关系,医生的母亲是市院的主任医师,并且上面也有关系。弟弟的二叔办事确实很有效率,在决定私了的第一时间就摸清楚了对方的家庭条件,对方父母就这一个儿子,有房有院,家底颇丰。所以弟弟的二叔向人家提出的私了条件是——200万。

萧晴觉得很奇怪,他不知道这是在为弟弟讨公道还是在“卖弟弟”,所谓的“公道”和“亲情”竟值200万,价格确实不错。他又想起了老师的话,“伤害已经造成了,怎样都无法弥补,既然怎样都无法弥补,那怎么才能使我受伤的心灵获得一点点的安慰呢?当然是钞票了!”法律是理智的,客观地衡量着得失,事不关己时得失的衡量无疑是最为明智的,可现在还能这样去衡量的人无疑是卑鄙的。

既得的利益都变得遥不可及,弟弟的二叔很是愤怒,不住地骂,不住地诅咒。

“我要让他坐牢!”二叔发誓,“现在只能走法律程序了,大嫂,你看怎么样?”二叔问着萧晴的妈妈。

“都可以,你看着办吧。”萧晴的妈妈早就知道事情不会善了,她要的只是公道和对方诚恳的歉意,可死的不只是他的儿子,也是这满屋子人的亲人,他们要做的,萧晴的妈妈无法左右。

“那就好办了。”二叔得意道:“我要让他坐牢,钱也要乖乖拿出来。”

大家都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显然,这并不是这次家庭会议商讨的重点。

“他妈,”爷爷终于说话了,“他二叔弄清楚了,走法律程序要做尸检报告,实践报告需要花钱,你看是你拿还是他二叔先垫着?”

萧晴的妈妈苦笑,愤怒,“我没有钱。”

“那就让他二叔先垫着,赔偿金拿到了你再还他。”老人还在说着,一直没有抬头,“你现在给他二叔打个欠条吧,赔偿金拿到了你也给他二叔分一些,给我和你妈留一些。”又顿了顿,“现在一块儿打个欠条吧。”老人家亮出全部的牌,“房子爸给你留一套,你打了欠条爸给你立个字据,咱们去公证。”

萧晴的妈妈再也掩饰不住愤怒,冲着满屋子的人吼:“讽刺吗?你孙子刚死你们就算计着怎么拿他换钱,怎么去分他换来的钱!”又指着满屋子的人,“怪不得你们家弄得个断子绝孙!作孽做多了!”

商量了三天,终于撕破了脸,萧晴的妈妈只有愤怒,弟弟的家人却略显轻松,轻松又带着尴尬。

“急着赶我走是吧?”萧晴的妈妈望着众人问,“这是我家死鬼的家!该走的是你们!想分家产?那我们今天好好说道说道。后院的房子是大爷让我盖的,本来就是我的,是我伺候奶奶大爷给我的奖励。”

“他大姑、二姑盖房也出钱了。”老爷子努力争着道理。

“出钱了?我还她们就是了!”萧晴的妈妈仍在在嘶吼,“前面的院子可以分,我们家死鬼总有份儿。”说着望了望尴尬的老爷子,“爸,当年怀孩子的时候我说不打结婚证,可是你逼着给办的结婚证,说是为了孩子。”

一家人无可辩驳,于情于理他们都知道后果,一经提醒,便输了情理。

“都想要是么?给我一套?本来我不想要什么狗屁房子的,我儿子也劝我不要争什么。”妈妈看了看萧晴,又向众人发泄着,“现在?想争我们就打官司!我不怕。”

二叔努力装作镇定,信誓旦旦地说:“反正一场官司也是打,两场官司也是打,我们家早就做好了打两场官司的准备。”

萧晴只觉得可笑,这个家庭难得像这样的一致,一致对付着一个“外人”。萧晴也觉得很可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拿至亲的死来做盈利的勾当居然还能如此迫不及待,如此迫不及待又如此理直气壮地算计这个不幸的最大受害者,“死者为大”,谁还曾记得这句体面的话?

夜,妈妈和大姨都睡了,萧晴一个人在走廊上抽着烟,看着月亮。“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萧晴念着。古人好问月,李白问,苏轼问,却总也问不出个结果,只不过聊以安慰自己罢了,世间有世间的悲苦,天上也自有天上的难言,只不过天上的悲哀显得永恒,悲哀的永恒也是永恒,或许这才是世人羡慕的地方,但永恒的悲哀终究还是悲哀,天上难道不羡慕着人间?苏东坡自然是旷达,却终究掩饰不了内心的悲苦,表达的终究还是对人事的无可奈何,他只能祝愿,只能欺骗自己大家还是能看着这同一轮明月的,却不能改变什么。经过这几天,萧晴感慨颇多,拿出手机,回答着苏东坡对人事的叩问:

水调歌头·诵苏轼词偶得

世人好问月,莫知天上哀。谁怜云上清影?起舞弄徘徊。饶是人间易老,不似碧落琼霄,谈笑已千载。天也似无情,冷眼看尘埃。

尽人事,知天命,究可哀。白衣苍狗,造化之事信难猜!最是人也无情,愧与天地齐称,忝列谓三才。有情天地老,无情人易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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