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余韵尚未褪去,暗香已经自涌。庭院里昨年栽种的兰花似乎也已含苞,或浅或浓,静静绽放。我又舀了一点水,逐个洒了些冰凉井水。这会儿还不到五更,天还未亮,院子里静悄悄的。
“呀!上官大人!”一个小丫头睡眼惺忪,推门沿着长廊打着哈欠,瞧见了我顿时大吃一惊,急急地跑来想要夺过手中的水具,“这么冷的天,还是让奴婢来吧!”
“不妨事的,我也无事可做。”我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双手,又腾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她吓得当即跪下,连连求饶,“奴婢下次一定好好照料这些花儿,请上官大人恕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这样子的孤独了。身边的人越发的少,知心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已打道回府,想亲近的人还未靠近就是天涯之远。我无奈地对她笑道,“快起来,这些花儿你照料得很好。以后仍旧你来照料。起来吧。”
她将信将疑地起身,仍旧一副毕恭毕敬地模样。索性就不再开口罢,反正多说也无益。
“大人!”荣姐姐披着衣裳,许是看见了我们,也三步并两步地冲到身前,嘘寒问暖,“这么冷的天,穿得这样少就出来,当心身子!”说罢,夺过我手里的水具,又将自己身上的衣裳为我披上,我也不做反抗,顺从地接受这份热腾腾的真情实意。
“再大的事,也不能乱来。”又是一番小声嘀咕,荣姐姐瞥了眼身旁的小丫头,嘱咐道,“下去烧些热水送过来。快去!”小丫头当下得了****般,感恩戴德地退了下去。
“这才三天的日子,你就已经这副模样,我真不知以后的日子该。。。”荣姐姐捂着我的手道,“我从小看你长大,从来都是只报喜不报忧,有什么苦都只往自己肚子里咽。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就这么懂事呢?这几日,你虽与平时无异,只是话少了许多,越是如此,我越知道,你心里苦。”三日前,武后派遣邱神绩搜查太子府第,查出皂甲三百余副,太子遂因谋逆罪被捕囚禁。三日来,求情请命的朝臣不可计数,太平也大胆求情,便是天皇也苦口婆心般劝解,无奈武后一意孤行,誓不肯轻饶。
我竟半点眼泪全无,倒是安慰她道,“姐姐放心吧,婉儿不苦。”
她大惑不解,或说是以为我自欺欺人。
“从前年纪小,受过那么多罪,也没怎么哭过。年长以后,越发哭不出来。”
她摇摇头,“不是哭不出来,只是未到时候。”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天就已经大亮了。
-----------------------------------------------------------------------------------------------------------------------------
名义上掌管宫中诰命,实则单就这一职责,就有大大小小四十余人。这其中,既有当朝重臣的妻女之辈,也有宫内资质过人的宫婢。不言而喻,这其中的勾心斗角,这其中的等级森严。我不过是初入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境况自然更糟。近日来,因李贤一事,数次被天后钦点伺候,足足积压了许多怨气,况我年纪原本就比之更小,实在是微不足道的稻草一株。好在平日里也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心里早已空荡,更是无惧。
袁才人只怕是留任最久的,如今已是四十余岁的年纪。当日顾姐姐一事,正是由她处置。她的话很少,人也沉静得可怕。时常一个人在屋内习吏事,做文章。赵夫人则截然相反,一向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在她年纪虽大却仍旧风韵过人,并无违和之感。只是总是过于斤斤计较,心胸狭隘难免目光也短浅起来。其他人,诸如张问、徐明华等等,不可赘述。
方入座,赵夫人酸溜溜地嚷道,“哟!今儿个怎么有闲暇到咱们这里来?”
徐明华也附和道,“这几日天后娘娘都召的袁姐姐,所以婉儿才得空吧。”
外面的世界苦不堪言,里头的困兽却在为这样的芝麻点小事虚耗时间。我等并非武后的后宫,又何出这样的滑稽之谈?
“闲言碎语少说。”袁才人轻启朱唇。她向我问道,“《唐律疏议》学习得如何?”
我点头,“请大人考察。”
“十恶为何?”
“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
“既知十恶,为何不睦?”袁才人偏偏问我,明知非我所不睦,此番意味却也是怨我。我自是承受,“请大人责罚。”
“对!责罚!是该责罚!”赵夫人仍旧不依不饶。
“《公式令》、《唐律·职制律》罚抄一遍,你可愿意?”
“婉儿遵命。”
“过些日子便是考核,若是考试不过,你们知道下场。”袁才人对在座的我们吩咐道,“若是侥幸过了,那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往后的日子还长。若是没有过,那掖庭终身为奴,也怨不得我。”
原本就是宫婢自然不怕,只是最怕这样一朝由云顶跌落尘间,各种不怀好意的冷言冷语飞射而来,无处藏身。
正说话间,门口忽然来报,“天后娘娘召上官婉儿。”
这难免又是一记惊雷,搅和了一池春水。我即刻起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紫宸殿中,跪着三三两两的几个大臣,殿上的天皇如今越发孱弱,气若游丝。唯独天后娘娘,仍是不改当年的刚毅厉害。我在帷幕之后,听不清殿下大臣的求情陈词,只听见天皇断断续续地咳嗽,仍旧不忘为太子求情,“贤儿纯良,一定是受人蛊惑,何至于如此!媚娘三思!”
武媚娘却驳斥道,“为人子心怀谋逆,天地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
何可赦也?!
废太子!
我惊得接连退后几步,竟不知是何感受。只能呆呆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娘娘,虎毒不食子!”太平推门而入,一针见血。
“大胆!常怀此等谋逆之心,谈何治国平天下!”武媚娘拍案而起,“太子犯法,理当与庶民同罪。不然何以平天下悠悠众口!”
“娘娘!”
“退下!!”
天皇自是矛盾不堪,不知该如何是好。自他理政以来,虽没有贞观之治那般的盛况,却也是难得的太平盛世,边疆战乱有所改观,国家律例也得以完善,若说他没有做明君的抱负,实在有些偏见。怪只怪这天生的瘦弱身子,偏偏他一向亲力亲为,经不住政事的操劳,几年下来,早已不堪重负。以故武后分权抗衡,他的初心虽好,可眼见着失了掌控,还是不得不审慎。祖父冒死上谏,不知是敌不过他天性里的犹犹豫豫,还是敌不过两人的伉俪情深,终于还是归于尘土。自此,武后权力日盛,天皇索性退居幕后,这几年更是安心修道养病,怪道生死面前,其余皆是身外之物了。他摇头叹息良久,终于无奈又痛苦地摆手道,“都不要吵了。国家大事,怎能如儿戏!罢了,贤儿谋反在先,自然该受到惩罚。一切依媚娘所言。”
武媚娘又赢得了一场胜利,嘴角勾起了意料之中的笑意。太平怒不可遏地挥袖而去,待朝臣都纷纷退下之后,天皇也借口身子不适下了殿,不愿为这事在折腾自己的遍体鳞伤。
不多时,殿里,就剩下我,还有武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