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问自己一次,若是那天我叫住了苏亲予,我们的未来是否会有所改变?
可惜,我们这一代可怜人从出生起就被灌输一个现实:时间是不会倒流的。
时间不会倒流,可是梦里的场景总是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回旋往复,就像他一直在我身边,我触及得到的范围里一样,温暖和痛苦几乎同时在我的心头纠缠,久久不散。
苏亲予对于我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我渐渐回过神来,在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回到从前的那一刻,找到了答案。
“他不仅是我人生的老师,是我前进的方向,是我永远到达不了的彼岸,他还是我过去所有的眼泪,是我所有的欢笑,是我每夜都幻想依靠着的肩膀。是的,我现在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我爱他。”
坐无缺席的偌大的大厅里,姜维夏颤抖的声音从讲台朝四面八方回荡,映照着讲台上笔直站着的她因为悲伤而泛白的肌肤,和眼角欲坠的眼泪。
大厅下的人陷入了死的沉寂,他们无一不被她刚刚真挚的表白触碰到各自内心深处的哀痛,以致于他们就这样轻易宽恕或忘记了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的大逆不道,各自眼角都带着些许闪烁的泪光。
不知远处哪个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婴儿的哇哇啼哭,接着,在人们对过去的沉思中响起远处年轻母亲语调因伤感而不稳的轻声匡抚。
我坐在人群的中间,最不显眼的位置,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就在刚才,我以为我得到答案的时候,我心中竟然出现对这番话强烈的共鸣感?
所以,我其实和姜维夏一样,是吗。
在这种及其艰难的时刻,从前的那个我或许早已哭成了泪人,或者说,在他变成黑白照片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在深夜独自嚎啕大哭过许多遍了。可是现在的我却连挤一点眼泪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因为我爱他,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深爱、敬爱着他。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敬爱,变了质?
变得依赖,变得柔软,变得贪婪……
心脏突然天旋地转般的绞痛,我从未尝过的苦痛和悲伤一下子全部涌进了心里,我好难受……
呼吸,不能呼吸……
终于,最后一根稻草轻易地压断了我一直以来自我欺骗的神经,我像一个小孩子一般,在周围人的惊诧中,捂着脸抽泣了起来。
他将我保护的太好,好到让我忘记了所有人生的不幸,可是现在他不在了,所以我学会了痛苦。
远处灿烂的白菊簇拥着的黑色相框里,那个清秀英俊的面孔,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眼神里露出淡淡的宠溺,就像正看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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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霏霏里,人们陆陆续续从追悼厅里散场,从极度的悲伤中缓过劲来后,四处都是悉悉簌簌议论着姜维夏和生物科学院最年轻的教授苏亲予有着怎样亲密关系的声音。
虽然刚刚没有人激动地站出来反驳,但是现在人们回味起来,姜维夏对她老师的爱似乎还是不妥,况且苏亲予生前已经有了未婚妻。
但不管怎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未婚妻?哼,什么未婚妻!至少在大家刚才的记忆里只有敢于站上台讲话的姜维夏却没有苏院士生前只要一谈起就变得面色温柔的妻子这个事实上足以证明这一点。也许,能余下像姜维夏这样的一个人对苏院士保持最纯真的爱恋才算是件宽慰之事。
人渐少,本来远处还有几个苏亲予生前的崇拜者站在他的照片前悲伤地对着他的照片吐露心声或久立不语,现在都走完,除了我、一个也不剩了。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恰好能对上照片上人明朗的视线。我们俩对视了许久,谁也不愿意将谁的视线移开。
这张照片是我交给追悼会主办人、他的学生宋子睿的。那时人们到处搜集离他出事前最近的照片,想要作为他的遗像。大学的同事、同工程研究院的院士、包括他曾经有三年突然辞去大学教授职位,而去任教的高中……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但只有宋子睿找到了我。也只有我知道,照片中的人像平常那般注视着的,正是当时正在花园另一头拿着相机拍景的我自己。
要是那时自己没有顺势将镜头转向他、按下快门,而是放下相机叫住他的名字……叫住他,让他陪我一会儿,哪怕十分钟……
我不敢再重复自己这些天好不容易遏制住的问题,大脑及时地刹了车。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姜维夏的声音,“咦,你还没有走啊?”
我转过身看了一眼她,又转了回去背对着她,不说一句话。
姜维夏也不太在意,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我的旁边,好似关心地看着我,轻声说,“永远,你今天一句话也没跟苏老师说。”
她用的是肯定句。是的,我没有用嘴说,没有像她一样站上台说。
我恍惚地回答了一个“嗯”,又再没开口。
过了片刻的寂静,我再次听见旁边人的声音——“是我赢了,永远。”她的声音开始有些激动地颤抖,我看得出她差点用打着颤的双手伸过来握住我的。
我终于动了动身子,转过身对着她,淡淡地问,“你赢了什么?”
“我赢了他的生后的爱情。”我以为她会这样回答我,但是她没有。
在我们班最聪明的姜维夏只是站起身,找到一个可以俯视我的高度,轻笑着,一字一句地道,“我赢了你啊。莫永远。”
要是以前那个如小刺猬一般的我,现在一定会狠狠地羞辱回去,骂得姜维夏再也不敢摇着尾巴站在我面前。可是现在的我却不会了。她如果对苏亲予是真心的,那么我们两个又有什么区别——一个没有好好珍惜,一个从未得到,相比之下谁更可怜还真说不清楚。
这个关系错综复杂,很难理清。理不清便罢了,我只需要记住,原来我爱他。
我缓缓站起身,用我最大程度的友善对她轻声说了句“借过”,试图从她身边离开。然而我并不知道哪里惹怒了她,姜维夏一瞬间变得无比疯狂,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上前抓住我的领子,瞪大了通红的眼,大声近乎嘶吼着,“你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就是个靠关系上学的关系户,凭什么当上他的未婚妻?!明明我比你聪明!我比你强!是我赢了!是我得到了他的心!是我!是我姜维夏不是你!!”
她的声音虽然几近嘶哑,力道却丝毫不减缓,一个趔趄,我就撞到了隔列的椅子上。这个猛烈的冲击让我清醒了片刻,我咬咬牙,准备站起身再尝试温和地和她对话,但是我的意识在下一秒变得模糊起来。我恍惚间感觉姜维夏再次拉起我的领子,朝地上摔去,她嘴里不停地说着,
“是你把他害死的!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随即无数针扎般撞击的疼痛传来,大脑渐渐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