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仔父子怎也料不到刚过去那两个兵不兵、商不商的陌生人怎会转个回头,费力望着他俩。
朱育才对小孩道:“你怎么啦?”
那汉子有气无力应道:“唉,狗咬的。”
朱育才蹲下来:“癫狗咬的?让我看看。”广东人习惯将“疯”叫成“癫”。疯子叫“癫佬”,疯狗叫“癫狗”。
那汉子弱弱道:“我……没钱。”
朱育才:“没说要你的钱!我看能不能帮到他治治。”
佳仔父子挪了个位。小孩套穿着几条大人穿的裤子,朱育才小心翼翼卷起宽大的裤脚,解开层层包扎着小腿的破布条。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一条纤细、肤色泛白的小腿肚上,露出二排暗红色的半月形的牙齿痕。牙口似已结痂但四周又黑又肿,边上隐隐夹着层乳白色的皮层,那就是脓包了。朱育才心里打个突。
李青山问道:“怎么样?要是……”朱育才没理他。
李青山暗暗焦急,心里骂道:“这个**毛‘才子佳人’要变成‘傻子癫人’啦!号脉都不会却来医人家的绝症。从来就没有哪位大罗神仙能治狂犬病!等下看你怎么收埸!”
在没有“疫苗”前,谁要是得了狂犬病无疑是接到阎罗王的死亡通知单。朱育才心想:治病先医心,再怎么着得先给患者心有希望才成,总不能让小孩眼睁睁等死吧?
朱育才问道:“小兄弟是不是一时很怕冷、一时又怕热?”见小孩点点头,又问:“你怕锣响或者鞭炮响吗?”小孩摇头。
朱育才松了口气:“你的病应该有得治。”
小孩给疯狗咬后,惧风怕光、心烦气燥、整夜失眠,被折磨精疲力尽。几个月所见到的郎中有胡子的还是没胡子的,不是摇头便是叹息。有一样话倒是相同:都吩咐父亲有什么好吃的就煮来吃。言下之意连小孩都懂了,就是等死啊。
古人云:蚂蚁倘且偷生何况人呼?在生死游离间听见这“有得治”的话,无疑是听到天籁之音!
小孩不由自得“喔喔”哭道:“大哥哥,快救救我啊,我真不想死呀。”
一旁的汉子“卟通”一下子跪在地上嗷嗷大哭:“兄弟啊,好人呀,求求你救救佳仔吧!说真的,他要死了我也不活啦。”
这意外变故,使朱育才一下心烦意乱:这人怎的啦?说是应该有得治可并不一定就能治得好!怎就跪拜上了呢?万一治不好这头不是白磕了?岂不是逼的我下不了台?**头山楂子、千年的乌鸦嘴,好的不灵丑的灵!
心里一阵怨怼,赶忙把佳仔老爸扶起:“大叔,别拜啦,再拜又没得治了!现在赶紧找些荆棘来先把伤口挑开再说。”
汉子挂着泪水急应:“哎,哎,哎。”进了家门拿张刀去了。
荆竹园找荆棘那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很快汉子便割来了一串、长了牙签长短的“黄霜棘”的荆棘藤。朱育才点了陈小佳后背几处穴道,护住小孩心脉,以防毒气再次攻心。用根布条将小孩的大腿扎得紧紧的,然后点着火柴用火苗烧过荆棘,慢慢将伤口挑开。用手在红肿的伤口边上轻轻挤压,伤口便依次流出白脓、花脓、黑血,最后才是红血,陈小佳倒也硬性一句痛也不喊。
不知何时四围集了一堆人,埸面比货郎来了还热闹。朱育才站起身,“大叔,伤口就让它趟开,千万别封死了。我开个药方子叫人去抓药。”山沟里读书人少,竟然找了半天都找不出纸笔墨来。有人机灵一动找来块木炭和麻竹壳,朱育才就在上面写了几味中药,从身上掏了块银元交给了一个叫钟兴的人抓药去了。有几种草药山沟倒长有,不用买。现在关键是有一种药是没有的,特别现在这个气候,麻烦得很。
陈小佳生得倒也聪明伶俐,母亲三年前却跟人跑了。本村的子叔见他年幼都同情可怜他。自从被狗咬后大家都凑些钱粮给他延医买药,医了几个月也不见好转。一日一日更加消瘦心中也只有增添同情别无他法。现下看他在那慢慢等死心里确实不是滋味,有的人受不了那悲切情景宁愿避道而行。更有人见佳仔父亲陈秀强早就挖了土圹,猜想佳仔离死也就不远了,眼泪轻的也只好背地流了几滴。见朱育才医治也只道是死马当活马医,凑来看个好奇而已。
众人听说欠缺一种药,只道是什么天山雪莲之类名贵药材,不免心下惋惜问:“什么药是不是很贵重的?”
朱育才:“贵倒不是贵,只是现在有钱也买不到,这时候哪有粪蛹?”
这位“大夫”配药竟然要用屎坑虫,不免感到稀奇。暗想粪蛹从屎堆里来,狗最爱****,让佳仔吃粪蛹,说不准真能治好狂犬病。大家刚有了兴意,可一想找粪蛹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怕臭,夏天这东西在茅厕到处是,见即皮肤生痱、令人作呕,冬天却是一条难寻。看来佳仔真是命运多舛了。
小孩父亲陈秀强咬牙道:“再难找都得找,寻他个三村五寨,天见可怜也许能找到几条也不一定!”
众人七手八脚将陈小佳移进屋内,陈秀强从墙头取下茶筒道:“这位好心人就烦你再配齐其他药,能医好佳仔恩同再造,如不能治也就只好认命了。”人群里有叫陈光慈几位年轻人的也乐意一起去寻找。
朱育才忽然道:“等等,我想起了。水头圩有间“好聚楼”,那后面的厕所里就有,只是路途远些却比盲目找好。”陈秀强虽然去过水头,可是好聚楼在哪他是不知的,朱育才画了张草图,陈秀强和陈光慈去了。
待得众人散去。朱育才、李青山想到溪边再采几味草药。可人生路不熟,正想找人问问,却见身后玉婉跟了来。李青山倒是挺识趣的先自沿着田埂走了。
玉婉双眼红肿像桃子,朱育才问道:“你怎么啦?”玉婉:“不知道。”朱育才:“眼红红的?”玉婉:“不知道。”朱育才:“痛么?”玉婉:“不知道。”一连的“不知道”竟然让朱育才哭笑不得。朱育才此时真想把她哥的想法道出来,可这不能啊!只得叹了口气。
几个时辰后,钟兴买回了药,都是些活血祛瘀拨毒行气的药材,朱育才将煎药好喂佳仔服下,让他躺在床上休息。玉婉早已有说有笑,不像先前黑着一张脸。从自家里匀出一升米煲了粥喂给佳仔吃了几碗。陈佳仔睡到下午时分,呼吸渐渐正常,脸上有了点血色。
众人无聊等着陈秀强回来,听到外面有人大声争吵。正想出去看个究竟,玉婉的闺友桂枝气嘘嘘跑来,对玉婉道:“都要打起来了,还不赶快回去,钟德如带人来要拆你家屋子呢!”
朱育才、陈玉婉、李青山一听吃了惊,急忙赶到玉婉家。只见七八个人把陈玉成堵住在门口。
陈玉成手里提了支步枪站在门槛上大声说道:“我看你们谁敢拆,我认得你,可它不认得你!”人群里有位近三十岁国字脸的人,站在最前面,样子是位领头的。只听他喝道:“滚开一边,少拿那根烧火棍吓人!”
另一人道:“不拆你房子也成,除非到师父面前跪头认错!看师父能不能饶恕你。”
陈玉成道:“我又没做错事,认哪门子错?”
国字脸哈哈干笑两声道:“你犯的不是错事,是抽筋剥骨的罪!”
朱育才几人拨开众人,叫玉成收起枪,转身对大家说道:“听口气各位好像是玉成的同门师兄弟,又没十冤九仇的,干嘛拆人家的房子哟?”
那些人见玉成突然多了几个帮手,口气软许多,反问道:“背叛师门,污辱恩师算是仇呢还是恨?”
朱育才道:“你们该清楚陈玉成的性子,他会做出这种事?”
钟德如冷笑道:“真没记性,今早才说的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说我舅的功夫像三脚猫,要我舅跟一位傻不拉肌的外乡佬比试比试,谁说的?!”原来又是钟德如捣的鬼。话是玉婉一时气恼说出来的,可这事是万万不能说出来!朱育才一时语塞。玉婉刚要认,朱育才拉了下。
只听得李青山道:“话是我说的,你们想怎么样。”李青山暗想:要打架便打,谁怕谁?若打不赢老子孤家寡人一个,一溜烟走人,你到哪去找我?
钟德如要做个死干证,道:“不是他说,就是瘌厘成说的!”
朱育才道:“是我说的。当时你在打蚊子没听清!”
钟德如一怔:妈的,这俩穷光蛋怎么总要揽屎上身?反正娶辣椒妹是没指望了,不如添油加醋把事情搞大它!看你死不死?道:“你说的更没谱,说什么三拳二脚就能把我舅打得趴下!”
国字脸喝道:“好汉子,真有种!也不撒泡尿照照。我们也不持人多欺你们外地人,就签个生死状比试比试吧!”
朱育才:“老兄,不就是说错一句话么,值得生死相搏、拼个你死我活?我收回我的话,在这里向你们认个错,赔个理。”
钟德如道:“泼出的水能收吗?”
国字脸道:“树争一块皮,佛争一柱香。你不要脸面我们要。今日定要见个真章!倒要看看你们几个野蛮小子如何了得。德如,拿笔墨来!”
恰巧此时陈秀强、陈光慈从水头回来。陈秀强远远大声道:“大夫,我们回来啦!”
朱育才对那人道:“兄弟,我现在要先给他的儿子治病,比试的事不在一时半会,迟些时候再说吧。”国字脸道:“迟?迟到甚么时候?凭白无故的毁人一顿就想一拍屁股走人?”
村里人围在一起一直默不作声,此时见说便有人道:“潘师傅,秀强的儿子正要这位大夫给治哩。”“是啊,忍一忍就过去了。”“都认了错就算了。”
见得本村寨的人都在为对方说话,那潘师傅道:“我也不是横不讲理的人,但这事不能算!做人做事总不能无缘无故给人揍人家一巴掌就了事吧?外乡人竟欺到我们头上来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看在各位乡亲的面子上,暂且放他一马!外乡佬,定下个时间吧!”
朱育才见对方有持无恐模样,仍是不饶人,气不打一处来:“好,后天!我也是讲理的人。公平点,时间我们定了,地点由你们来定!”
潘师傅道:“好!一言为定,生死约会,不见不散!”
钟德如道:“师兄,你不怕他们走路?”
潘师傅道:“不怕他飞到天上去。我们走!”一帮人跟着就离开了。临了,那潘师傅又撂下一句狠话:“放聪明点,别想逃,到了荆竹园就别想离开!”
李青山初时还怕朱育才不肯比武。这小子最不喜欢惹事生非,现有他出头,这伙人就有苦头吃了。嘿嘿笑道:“你放一百个心,连遥田都是我们的家了,在家住得好好的还想去哪?”
陈秀强,陈光慈装了一埕粪蛹回来。粪蛹早已冷死,朱育才用竹筷夹着洗净了几十条。李青山走来问道:“要我去拿只碗来不?”朱育才道:“要碗干什么?”李青山道:“这些屎虫不是喂给佳仔吃的么?”朱育才奇道:“谁说要喂给他吃?”跟着哈哈大笑:“就数你聪明。我说你一肚子歪水就没错,不懂又不问,只会乱猜。去生堆炭火来。”
朱育才将瓦片放到炭火上面烧,待瓦片烧到发烫,便将粪蛹一条一条夹到上面煎。焙干、烤得焦黄时竟也闻到一些肉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