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榘这个人——抗战爆发,奉******之召赴南京——陪蒋百里返山东视察抗战防务——一赴延安与******长谈——巡视敌后抗日游击区纪略——中国民主同盟之创建及赴香港创办《光明报》
问:梁先生在山东主持乡村建设研究院七年之久,其间得到当时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的支持和资助。梁先生同韩复榘有何交往,对他评价如何?
答:对韩复榘这个历史人物,我先说两点:一是韩复榘确是旧中国的一名军阀,但他的实际情况并不像社会上流传的一些笑话说的那样粗俗不堪;一是关于我同他之间的交往,他在很早之前已认识我,而我却并不认识他。
先说第一点。韩复榘是河北霸县人,字向方。幼时在家乡初级小学就读,后又念过五六年私塾,熟读四书五经,还练就一手好字,曾为县衙“司书”。入伍后,一直追随冯玉祥将军,也曾当过“司书生”。正因为韩复榘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英勇善战,又比较有文化,才深得冯玉祥的信任和重用,一步步提拔他而成为冯手下的一员大将。后来他离冯投蒋,在山东省主政八年,曾试图做出一些政绩,直至抗战爆发,被******杀了头。上述简略史实,足以说明韩复榘并不是斗大字不识两担的粗人,以至于闹出诸如相声中所说的“关公战秦琼”一类的笑话。当然,如同旧中国的各式军阀一样,韩复榘政有劣迹,流弊甚多,错捕错杀无辜之举均有,自不待言。对于民间流传的关于韩复榘的种种笑话,不止是我,如韩的老友张钫(原国民党政府军事参议院副院长)、闻承烈(冯玉祥军队的兵站总监)等,都认为许多不合事实。如果说旧中国的老百姓,出于对拥兵自重、混战不已的军阀深为不满,进而编出一些笑话来加以讽刺、挖苦,以讹传讹,广为流传,那倒可以理解,但毕竟不是史实。
第二点,为什么说很早之前,韩复榘已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他呢?这得从民国十一年即1922年的往事谈起。这年正是我在北京大学任教的第六年。自这年始,我主动实践自己在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时提出的“求友”与“讲学”的主张。我与越来越多的朋友在一起,复兴古人讲学之风,把讲学与社会运动打成一片。朋友团体之间,虽没有什么会章,但志同道合,一起相处,一起读书,一起讲学,以人生向上来共同策励。就在这一年,我应邀到北京南苑冯玉祥部给部队官佐讲学,宣传我的主张,主要是儒家哲学。当时冯玉祥将军的官职是陆军检阅使,手下有五个旅的军队,有近三万人马。五个旅长的名字我还记得,叫张之口、鹿钟麟、宋哲元、刘玉芬、李鸣钟。因为是五个旅,我的讲学一共进行了五次,是连续进行的。每次一个旅,由旅长带着全旅的官佐前来听讲,地点在当时南苑的基督教青年会讲堂,会场很大。因为冯玉样本人信奉基督教,十分虔诚,故有“基督将军”之称。当时冯玉祥部办的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是余心清先生,解放后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中故去。那次我在冯部讲学,韩复榘只是团营长一级的官职,他坐在讲堂下听讲,当然他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后来他先后在河南省政府和山东省政府任主席,我在河南、山东搞乡村建设,特别在山东为时达七年之久,与他才有直接的接触和交往。在言谈中,他曾提过那次在南苑听过我讲学,可见我同他的关系最早是从那次讲学开始的。
民国十九年即1930年,我在河南村治学院,其时韩复榘任河南省政府主席,但实权在冯玉祥手中。冯这时有二十万部队,大部驻河南。冯玉祥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大军撤向潼关以西,韩复榘提出异议,认为西北太苦,军队不宜西撤。冯这人历来治军很严,且以家长自居,当场训斥韩复榘,命令韩滚出去,并罚跪于会场外的墙根下。散会后,冯怒气未消,又去找韩,给了一个耳光,才说:“起来吧!”韩作为由军长提升为总指挥的一员大将当然受不了这种惩罚,便带领一部分军队离冯开往山东。这个举动,最高兴的是正在与冯军混战的******,他立即下令,任命韩复榘为山东省政府主席,认为这是对冯玉祥的一大打击。韩便开始了统治山东八年之久的政治生涯。
由于冯军西撤,韩复榘东走,河南村治学院也就停办了。韩复榘任山东省主席后,即表示欢迎梁仲华和我到山东去,于是我们这班河南村治学院的朋友就到了山东,时间是1931年1月。韩复榘在济南见了我和梁仲华,设宴以示欢迎。席间,他谈到自己在山东施政计划种种。我们对在山东搞乡村建设的设想和要求,他都表示支持。以后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实际工作计划、机构、规模等等,都是我们自己定的,他始终未加过问。交谈中,他提到了当年在南苑冯玉祥部听我讲学的往事。我的印象,他对儒家哲学颇为赞赏,且读过一些孔孟理学之作,并非完全是一介武夫。后来我在山东邹平县七年,韩复榘也曾亲自到乡村建设研究院考察过。
问:韩复榘在抗战之初对日本侵略者不战而逃,******以此论罪杀了他。这一历史公案,您觉得应当怎样评判?
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把话说得长一点,讲一讲抗日战争爆发之初我所知道的一些比较重要的人和事。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我在山东的乡村建设工作当然搞不下去了。抗御外敌,保我中华,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师生们同样责无旁贷。我的脑子里开始形成一种想法,即为发动广大民众抗日,应把大中小学教员疏散到乡村去,开展民众抗日救亡教育运动。通常的学校教育搞不下去了,战时的民众教育却要加强。
正在这时,“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时局更紧张了。不几天,我在山东济宁接到我的老朋友张群先生转来的******邀我去南京的电报。******在庐山发表了抗日宣言,国共合作,全民抗战,已成事实。作为实际上执掌大权的国民党政府,十分需要社会各界的支持,于是就邀集了一些社会各界有代表性的人物到南京,在所谓“最高国务会议”之内,成立了一个咨询性质的机构叫“参议会”,当然其中多数成员仍是国民党人。******的电报,便是邀我参加“参议会”的。附带说一句,约在两年前,******在武汉曾托一位在山东齐鲁大学当校长的朋友给我捎口信,说蒋想约见我。我没有理他。我不能因为他让人传这么一句话,就跑到武汉去见他。这一次局势骤变,我一接电报,便收拾行装,匆匆赶往南京。
这时候的“参议会”,正是后来在武汉成立又迁至重庆的“国民参政会”的前身。一开始,“参议会”虽无名额限制,但人数较少,只有二三十人。******忙于军事和外交,只是名义上的召集人,主持人是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被关押在苏州监狱的“七君子”这时已释放,沈钧儒也是“参议会”的成员之一。现在我记得的最早的参加者还有蒋百里、张伯苓、胡适、黄炎培、徐谦、晏阳初、马君武、施肇基、傅斯年等人;****方面名单上******、******均有,实际来的是******。“参议会”每周召开座谈会二三次,由汪精卫主持。大家发言的宗旨不外为抗日救亡出谋献计,各抒己见。由于白天日本飞机轰炸,会议都在晚间举行,会场在中山陵园的丛林中,******的临时办公室也设在这里。
现在还记得,这时的“参议会”提出许多意见、建议,有些还比较具体,颇为重要。如为开展抗战外交,曾一致建议派胡适为驻美大使,派蒋百里去德国,孙科去苏联等等。这些建议后来都被政府考虑或采纳。我个人也在会上讲过不少意见,中心是抗战民众教育问题。还记得会上发生过一段插曲:由于我发言较长,先讲乡村建设,后讲抗战民众教育主张,傅斯年打断我的话,说:“别讲这些了,当前最要紧的是前方的军事和国际形势。你这种讲法,太耽误时间了!”汪精卫是会议主持人,他劝阻傅斯年,说还是让梁先生把话讲完。但我则不得不勉强结束自己的发言。会后我将自己的主张,写成文章发表在当时的《大公报》上,其要点是强调全民总动员,而当务之急是停办正规学校,大力开展全体民众的抗日救亡教育。
当时******虽没有参加会议,却常找一些人个别交谈。蒋同我的谈话,除乡村建设、民众教育等问题之外,较实际的一项任务,是让我陪同蒋百里先生赴山东视察抗战防务。蒋百里是国民党老一辈的军事专家,当时颇有名气。******选中我陪同,当然是因为我在山东一住七年,与韩复榘相熟之故。我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
临行前,蒋百里问我,胡宗南驻军在徐州,路过时是否呆留一天?我说可以。火车到徐州车站,胡宗南亲自到车站迎接,胡当时是军长。谈话,吃饭,住了一夜。胡宗南个子不高,浙江口音很浓,他对我搞的乡村建设也颇感兴趣,问得详细,并说要去看看,不久他真的去了。其时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虽已停办,但并未解散,若干部门和人员尚在。胡宗南还很客气,因为我十九岁开始吃素食,至今七十余年未改,但我吃的是“餐边素”,遇上待客,在外,宴请,只要在桌边摆几样素菜就行,别人吃什么大鱼大肉我都不在乎。胡宗南为尊重我的习惯,陪我们进餐时都改用素食。不久胡宗南到山东济宁,我也热情接待了他。
第二天,我们登车去山东,胡宗南到车站送行。临走时,他避开蒋百里找我单独密谈。他说,山东防务十分重要,日本人可能在胶东沿海登陆,他是奉命帮助韩复榘省主席守卫山东,共同抗日,而决无意取韩主席在山东的地位而代之。胡宗南反复表明此意,让我转达给韩复榘,请韩一定放心。
到济南后,韩复榘先见我。他一见面就说,他已收到******的电报,知道我陪蒋百里来山东,但不知道究竟来干什么?我答:蒋百里是军事家,******派他来山东是视察抗战防务的。韩一听就笑了,说:“难道他们还想守山东吗?”我又转述了胡宗南的话。韩听着直摇头冷笑,说:“日本人一来,还扯什么谁代替谁的地位,简直是废话!”他又提高嗓音说:“我认为山东是守不了的,我们打不过日本人!唯一的办法是保存实力,把军队撤到平汉铁路以西,等待国际上的援助,然后再反攻。别的出路没有,欧美是不会让日本独吞中国的。这些道理******肚子里比我明白得多,还装什么样子!”我回到蒋百里的住处,转述了韩的话,蒋说韩的一些看法有道理,但作为中国军人,都应尽守土之责,而不能不打就撤。
在当时,据我所知,从南京的******,到类似韩复榘这样的国民党的上层人物中,大都认为在军事上,由于经济实力弱,武器装备差,中国是打不过日本的。其差别在于,有的人深明大义,为守国土、抗敌寇而不惜牺牲,有的人则为保存实力,而不敢拼命,不战而退,丧失守土之责。同样是冯玉祥的老部下,张自忠将军则属于前者,为国捐躯,浩气长存;而韩复榘则私心重重,后来真的不战而逃,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愧对中华民族。更有甚者,如汪精卫、陈公博之流后来投日,当了汉奸,则变成民族的败类了。
说到此,韩复榘在抗战爆发之初的作为,应作何评价,便不言而喻了。至于******借此杀了韩复榘,是杀一儆百,还是消灭异己,史家评论,都认为着重在后者,我以为是有道理的。
问:抗战爆发不久,梁先生就只身赴延安,与******主席作彻夜长谈。对这桩重要的往事您能否作一回顾?
答:好,但话仍然要讲得长一些。
国民党军队“八一三”失利,上海、南京沦陷。国民党政府搬到武汉,我作为特邀的“参议员”(即后来的“参政员”)也随即到了汉口。沿途所见,一幅流离失所、争相逃难的景象!特别是一些国民党大员,无信心抗战,也只顾逃难,甚至有把资产、妻儿送往国外的。国民党政府使我十分失望,我对抗战的前途也因此很悲观。再一点,是关于共产主义的学说,我早年就读过一些经典著作;李大钊先生等****的先驱者,还曾经是我当年的挚友。但我后来并不信奉共产主义学说,尤其是关于在中国社会里,仅持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解决各种问题,我一直不敢苟同。我读过******的一些著作文章,知道他的主张,但过去并无机会探讨这个问题。自日本侵略中国后,****提出一系列的抗日主张,特别是国共合作,一致抗日,深得人心。现在国民党方面令人失望了,共产党方面又怎么样呢?百闻不如一见。因为上述两个原因,我产生了赴延安见******的念头。在客观上,国共两党已经合作,求见比较方便。由于我是国民参政员,首先把这个愿望和要求向******提出,他同意了。接着与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接洽,告诉了****方面,****表示欢迎,我便很快成行。
随我同行的有我的侄女婿和外甥,是为沿途照料我而去的。到延安后,首先见到的是张闻天,他当时是党的总书记。因他的介绍,才知道******是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并说毛白天休息,夜间办公,见面长谈也在晚间,已作了安排。
第一次谈话自下午六点,至第二天凌晨。因为时令是冬天(1938年1月),六点钟天已擦黑,屋里掌了灯。谈话的地点不在窑洞,而在延安城里的一间瓦房里,屋内没有炉子,也闻不到煤味,但很暖和。******告诉我,这是在屋外地下烧火,地面和墙都发热的缘故。这一次谈话,主要是抗战前途问题。我先讲,坦率地谈到我的失望,我的悲观,到延安是讨教来的。中国前途如何?中华民族会亡吗?******十分耐心地听着,不打断我的话,抽烟,喝水。等我说完后,他露出了笑容,十分果断,斩钉截铁地说:“中国的前途大可不必悲观,应该非常乐观!最终中国必胜、日本必败,只能是这个结局,别的可能没有!”时隔近半个世纪,******在谈话的一开头语气这样肯定,神态这样坚决,我至今记忆犹新。接着他分析了国内,国外,敌、我、友三方力量的对比,强弱的转化,战争的性质,人民的力量,等等,最终又回到中国必胜,日本必败的光明结局上。他说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使我很是佩服。可以这样说,几年来对于抗战必胜,以至如何抗日,怎样发展,还没有人对我做过这样使我信服的谈话,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文章。******的讲话、文告我听过、看过多次,个别交谈也有若干次了,都没有像这一次******那样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和说服力。我说这些,毫不带主观上的随意褒贬,而是历史事实。******和******都是中国近代史上十分重要的历史人物,都已作古多年。他们的功过是非后人自会作出公正的评价。******这次同我谈的“中国必胜、日本必败”的观点,即是不久他写成的《论持久战》一书的主要论点。由于《论持久战》这一力作的问世,在更大的范围内一扫抗战前途悲观论、亡国论的观点,其作用当然比毛本人找某一个人或几个人谈一次话,透露一些消息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