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光点,在我眼前上下跳跃,是几只萤火虫。
我记得萤火虫生活在树林中或者灌木丛里,那就是说,这里距离陆地其实不远,我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萤火虫朝着远方飞去,我在后面拼尽全力的去划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一丛丛芦苇,在月光下,就像一排排的随意摆放得鲜花。
萤火虫消失在芦苇丛中,草虫的鸣叫在我耳边不绝的响起,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冲广播里传出的叫卖声,“商场倒闭,打折促销,只要一元,只要一元……”
本来嘈杂讨厌的声音,忽然听起来好像天籁。
脚下的水位越来越浅,脚底触到坚实的沙子,我终于能够站住,不用漂浮在水中。
月光下的银色海滩,安静的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有几块大石头,也是没有规律的散在沙子里,周围丛生着白茅和胡麻,并不是一个经常会有人类光顾的地方。
在水里顾着保命,还没有多少疼的感觉,离开海水,伤口的疼痛就变得剧烈难忍,比刚刚被鱼嘴撕开的时候还疼几十倍。
尤其是脚踝,那条鱼好像咬断了我的一根筋腱,走路不仅疼,还使不上力气,只能像个醉汉左右摇晃。
在一块石头上,我看到一个人类。
那个人类也看到我,因为他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朝我走来,我想转身逃去,但累的没了力气。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在我面前站住。
他不算年纪很大,但比船上的那几个看起来稍稍年长了一些,他一直望着我,棱角分明的嘴唇紧抿在一起,不肯吐出一个字,一对本来让他显得英武的剑眉此时微微蹙向眉心,本来应该如同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眸却在月光下染上了一层让人迷惑的茫然。
我头上应该缠满了水草,肩头搭着粘哒哒的浮游生物,满身鲜血,好像一个怪物,他那样望着我,也不为过。
他用那种茫然的眼神将我打量了大概有一刻钟,然后他抓起自己衣服的下摆……
他在脱上衣,不过说实话,他的身材,即使从一个妖的角度去看,也会忍不住要流口水,肌肉好像铜铸石刻的一般,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人类身上。
“经过数百年修练的妖怪,如果颇具灵根慧识,可以将兽身修成人形,也可以将人身修成铜墙铁壁,刀枪不入。”阿雅说的。
我抬起手指,自从失去妖力,我就经常将人认作妖,将妖又当做人。
后来阿雅教我一个办法:摸……。
但是,那个邪恶的念头没有能够实现,因为他的衣服落在我头顶,挡住我的手,我从布料里将头伸出,他已经转身,背对我。
我低头打量自己,泳衣还在,但几乎遮不住什么,于是不禁从脚底窘到了耳根。
费了不少劲,我将两只胳膊穿过T恤的袖口。
肩头的伤口还在冒血。
他仍旧杵在原地,脖子朝前,雕塑一般的站着。
月光投在他的脊背,那些肌肉的凸起和凹陷,更像是一层盔甲,只有修行百年以上的妖恐怕才会有这样的一副皮肉……
好奇让我又忍不住伸出手,他忽然转身,用一种审慎的目光望着我。
“我……”我想为自己找个合适的理由,但我没有说完,他的形象就在我眼前变作两个,然后是四个。
我看到一只妖如同一只失去骨架的风筝,向地面坠落,那是我。
那只妖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胳膊。
然后我便如纸片一般的被抛在空中,停在了那里,朝前移动。
他的脸距离我不到十公分,板的平平的,眼睛望着前方,却一眼也不看我。
成片的树影在漆黑的夜色中从我身旁闪过。
漆黑的街道,黑色的灯柱挑起的乳白色的灯球,五颜六色、灯火通明的广告牌,一个一个飞快的滑向他肩后的那片寂静,……
终于,在一个装着白铁栅栏的大门前,他停住脚步,大门旁竖着一只铜制的牌子上,上面写着:“某某卫生院。”
医院?妖不需要医生,他们只需要让妖力迅速恢复的仙药,因为妖力会让他们的伤口自动愈合。
他带我来到人类的医院,可我是妖,我想从他手中挣脱,但不那么容易。
因为他已经冲进了那家医院的急诊室。
“医生,有人吗?医生?”
几个医生和护士模样的人围上来,我陷入了一群人类之中,素手无策,因为我妖力全失。
……
办公桌后,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一边低头写病历,一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急诊室里的钟表“嘎达嘎达”的响着,我朝钟表望去,正好时针指在一点的位置,好像很晚了,困意渐渐袭上我的心头。
人类医生还在检查,而我就像一个被放在盘中准备切片的鱼肉。
“筋没断,伤的比较深,需要做缝合,……”
带我来的那个人类还在,他应该是人类,如果是妖,他会看出我是妖,也就不会径直将我送入人类的医院。
我又一次将人类当做了妖怪。
他站在门旁一个极不显眼的地方,抱着胳膊,低头,在想心事。
他的腰背如同松树挺的笔直,铜墙铁铸的皮肉,是修行百年的妖才会得到的皮囊,却长在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人类身上。
人类医生还没有发现我与人类的不同。
一个护士捧了托盘进来,是一个皮肤白皙,容貌姣好的女孩。
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她的眼波倏的一转,朝他望去,就像其他经过他身边的女孩一样。
他礼貌的点了点头,并没有显出受宠若惊的模样,也没有不屑和轻蔑,与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类大不相同。
护士用一个橡胶的绑带绑住我的一只上臂,然后拿出针管。
抽血!地下六百年,我的血液里应该充满了各种不属于人类的东西,我开始反抗。
“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害怕抽血,得给你做检查,……你要做检查,你知道吗?……”那个医生想帮着护士摁住我,但她们根本摁不住我。
“嗨!那边的小伙子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医生喊道。
那个人类走上前抓住我,虽然我一直在挣扎,我的胳膊却仍旧像树枝一样平静的悬在半空。我又开始怀疑他不是人类,一个人类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
护士终于从我的手臂血管里抽出一管血,满意的带走了。
那个人类放开我的手,看到我手臂上被他捏出的青红痕迹,脸上自己先露出惊讶,如果知道自己手重,为什么不还那么使劲。
“我不是故意,对不起……”他小心翼翼的望了我一眼,就飞快挪开视线,望向其他地方,他的眼神不猥琐,也不轻浮,不象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类眼中的神情,反倒有些羞涩。
“没关系!”这样的人,就是要骂,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去骂,因为他本来是出于好心。
我又不能告诉他,我是妖怪,不愿意被人类抽血。
“失血过多,有休克的危险,必须输血,留院观察……去办手续,交两千块钱押金,”女医生说,她趴在桌上开了几张单子,递给我。
两千人类的钱?可我除了一件从别人那儿借来的T恤,一无所有。
看我发呆,那个家伙说,“你有什么朋友?还是先打电话通知他们吧!”
我说了阿雅的电话,他打过去,却没有人接,不知道在干什么,她不喜欢用手机,很多时候,手机都是处于关机状态。
我得用妖的方式给她传个信息。
那个家伙忽然转身走了。
医生替我包扎上伤口,怜悯的望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终于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躺在窗边一张窄窄治疗床上,忽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还好我知道怎么快速的通知阿雅。
我得用血在空中画出一个求救的符号,用意念送出去。
找到血并不难,但要用手指蘸着血,在空中画一个求救的符号,却不容易,那些血不肯听话的停留在空中,而是随着我的手指在上下移动。
好半天都是一样的结果。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妖力尽失,已经不能象个普通的妖那样传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