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华贵的宫室中,巨大的铜雀灯燃烧着明晃的火焰,满室弥漫着辛热的香气。椒房殿里,那凤袍曵地的贵妇人,此刻神色却冷冷的。
她端起凤台上碧玉的药碗,“啪”的一声,狠狠砸在了阶下。褐色的药汁刹时像溅起的血,污了跪在殿中少年锦绣的衣摆。
妇人压抑着愤怒,字字咬牙。“你到底要瞒母后到何时?若不是今日去了你太子宫,撞见你喝这解毒的药,你是不是还要包庇你那些心怀不轨的‘兄弟’?是不是还要纵容他们对你下毒!”
少年低着头,一言不发。
妇人的表情由愤转哀。她郑重地走下台阶,立在少年身旁。少年怎么也没想到,妇人会不顾一地的碎片,悠然席跪在他面前。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扶住了妇人的双臂,一脸惊讶。“母后!地上......”想扶起妇人,却被她轻轻按住。
碎玉刺进了她的膝盖与小腿,血迹从华贵的衣料里渗出,细细地,渗进了地上的汤药里,仿佛跪在血泊中。
妇人怜惜又痛苦地覆上少年的脸颊。“你可知伤在儿身,痛在母心!母后此刻身上的痛,远不及此刻恨你的懦弱善良。”
少年受到惊吓,终于带着哭腔道。“儿臣不是好好的么?喝一碗药,也就好了。他们是一时糊涂,若儿臣告诉母后,母后定会禀告父皇,到时他们定不能再活了!他们、他们毕竟是我的兄弟啊!”
“我的孩子,皇室不比寻常百姓,你的父亲不只是‘父亲’,更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你的兄弟也不只是‘兄弟’,更是这天下最凶狠的对手。母后明白你想维护手足之情,可皇宫就是这样残忍的地方,你能在这得到所有珍贵的珠宝,却得不到最普通的感情。在这被欲望浸黑的皇城,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妇人把少年抱得紧紧的。“所以,你的感情,永远只能给这世上对你最重要的一人。”
“若、若最重要的那人,也背叛了儿臣呢?”少年已经不知如何反驳,渐渐哭泣得语无伦次。
妇人却对上少年的眼睛,认真道。
“那便是,天要亡你。”
少年睁大着惊恐的双眼。他幼小的心,还不能体会妇人眼中的决绝与悲哀,只是这句话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莫名使他恐惧。“这样......还值得么?”
妇人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为一个微笑。“值得。即便失去一切,也曾全心全意,痛快淋漓,又有何不甘心?”
少年望着妇人的笑容,不知安心还是疑惑。“那,儿臣如何知道,谁是才儿臣最重要的人呢?若儿臣......无法抉择呢?”
妇人像幼时那般,纤细的手指捋过少年竖起的垂发,声音轻得好似摇篮哄曲。“若真有这么两个人,你不知如何选择,那就在夜里反复这么问自己,要是有一个必须毁灭,不然他们将同时死去,你会放弃谁?”
少年心中一寒,不知如何作答。
“好比今日,你放纵你的‘兄弟们’加害于你,总有一天,他们会真的要了你的命,到那时候,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母后我。”她紧紧握住少年的双肩,说着残忍的话,“也许不久的将来,母后不是跪在满地的药汁上,而是真的,躺在血泊里。”
仿佛一瞬间出现了母亲鲜血淋淋的画面,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绷紧了少年的神经。曾今死亡无数次向他靠近,他却一次次因为手足之情,蒙蔽了自己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脆弱。
皇宫是如此孤独,死亡于他,不比与各宫皇子貌合心离来的煎熬。可如果是母亲呢?如果这样的威胁靠近的是自己最珍爱的母亲的?他少年从未想过,也不敢想象!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少年最后渴望的不过是温暖的感情罢了,为了幻想中的感情,他一次次任由自己的性命被推上晃荡的钢丝,一步一步,走在各宫窃窃的嘲笑中。少年的隐忍与宽容,他们看来不过是懦弱与好欺。可若是换了母亲,若他们害的是自己的母亲......
少年眼神渐渐清厉,含着泪水扑倒在妇人怀里。“不!儿臣不要母后死掉!儿臣自然选的是母后!”这个世界再冰冷,也有这么一个人,哪怕在众人面前高傲冷艳,防范一切,在他身边,却会脱去保护自己的一切外衣,紧紧拥住他,细心呵护他,只为他好。
妇人看着少年的脸,终于松了口气,但相拥的姿态却更加沉重。她像一座染血的碑石,稳稳地树在少年的身边,用最后的无言,祭奠着少年最后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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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惊醒,子元睁大了眼睛,坐起在明黄的暖帐中——原来只是个梦。
梦中的椒房殿曾经是那么熟悉,宫中的辛香与温暖,仿佛还残留在子元的鼻尖与肌肤。一时若有所失,子元垂下眼眸,任由侵入殿中的寒风干透他汗湿的亵衣,梦中的温暖一丝一丝地剥离,如今,只觉得好冷。
椒房殿现在又是何样呢,自从母亲去世,便再也没去过了呢。殿中的椒墙依旧每年填补新的椒泥,辛香温热终年不散,可是,没有了母后的椒房殿,却再也不是那个能让他温暖的宫殿了。
背上突然一片烧灼,子元吃痛地抚上后背的刀伤,紧咬着泛白的唇,一个人虚弱地下床,对着铜镜拆开了早已染红的纱布,坐在博山炉边换药。他不愿叫下人进来,他曾答应过自己的母后,这副脆弱的模样,决不再让任何人看见了。这些年,他一直遵循着母亲的遗愿,深藏着真实的自己,以病弱的姿态示于众人。他以为,他的心从母后去世便封闭了,可是此夜,伴着背上的疼痛,他却难以自已地想起了一个人。
自陈郡回来,已经三个月了。大皇子因为平了叛乱,救了太子,将功补过,倒是重新受到了皇帝的重用。可太子反因监军不力,致使先发军队损失惨重,好在当年皇后一党的许多老臣上书力保,虽然最后只罚了太子宫一年的开销,令其闭门思过,但风吹树响,朝臣们纷纷猜测太子宫经此一役,恐怕是要势利了。于是,本就因为皇后故去而萧索的正宫,如今越发地冷清。
换好伤药,子元静静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清宵冷烛,他不禁有点自嘲。失势病弱加重伤,在那些有心人眼里,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了吧?倒是不用再担心有人送有毒的果品了呢。
想到这里,子元莞尔一笑。自己从来就不想争些什么,这么多年,只是想守住母后的一切,他只是不容许,整个皇宫将德思皇后的功绩遗忘。他是母后的孩子,他必须站在权力的顶端,好好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重视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然而有些坚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动摇了。闭上眼,却是那日如雪的衣衫,染血的长裙。
“南音......你是大皇兄身边的人么......你靠近我,又是为了什么......他对你,就如此重要么......”子元的眼神中细流着伤感,他不是愚钝的人,他看得出来南音不是普通宫女。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霸道却又温柔,叫他,莫名惊心,莫名失落。她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也是因为皇兄么?她的心愿,也像大皇子一党那样,希望皇兄继位么?
可早已来不及了,他空荡的心,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入。
一边是母后的遗愿,一边是放在心里珍惜的女子。“皇兄,是不是总有一天,你会夺走我的全部?”子元凄然一笑,胸中抽痛。
夜如深山,月如冷弓。夜色里的男子,仿佛迷失在了黑暗的靶场,手中的弓箭已拉得颤抖,却无法抉择。子元闭上眼睛,想起母后说过的那个残忍的抉择方法,可睁开眼时,又是一声叹息。
“母后,您的方法......好像失灵了呢。”他摊开双臂倒进床里,直到烛火燃尽,渐渐淹没了他不安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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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夜晚,同样的月华照耀之下,与太子宫的清冷截然不同的是,西宫新起的奢华宫殿里,正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之景。守夜的太监们躬身候在殿旁两侧的长廊之内,低垂着眼眸,似乎对不断走进殿中的貌美男子们视而不见。
挨着廊檐的阴影下,一个年幼的内侍忍不住向殿内瞟了一眼。只隔着朦胧窗纸的一眼,便叫小太监张大了嘴巴,再也移不动目光。纵使入宫不久,倒也见惯了各式宫妃鱼贯穿行在皇帝的夜宴之上,如今穿梭在光影交错的空间里,演埙舞剑衣袂飘然的美人们,竟都是男子!
这时,一声熏熏的女子轻笑从殿中传出,回荡在长廊之内,仿佛唤醒了暗夜沉淀的妩媚。年长一点的太监从瞌睡中一怔,赶紧站直了腰身,顺带拱了拱身旁的小太监。“莫要这么直直地看着,小心公主挖了你的眼!”小太监吓得一抖,连忙收回了目光,低下了脑袋。
那年长的太监看他欲言又止,好心提点了一句。“这永安公主是皇上钦点的外姓公主,是收复陈郡的功臣。咱皇上念她大义灭亲,在宫中又无亲无故,所以什么都依着她,纵容得紧呢!如今在这宫中,一不可得罪正得势的大皇子,二不可得罪的,就是这永安公主了!”
小太监听得一头雾水,撅着小嘴喏喏地说:“一个外姓公主,何必纵容至此呢?如此荒淫无忌,岂不是坏了皇家的声名?”
年长的太监一脸高深地说着:“你知道什么,这永安公主曾经差点嫁给大皇子呢!陈郡一役,又是大皇子亲自带她回来的,其中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哪怕是顾及着大皇子,咱也不能得罪了公主啊。”
殿外的低语,殿中自然无法察觉。可即使察觉了,那高坐在歌舞簇拥中的女子,想必也早已习惯了。
永安公主半躺在垂帷中,微睁着醺然的眼睛,高傲地看向舞池里拥挤的美色。她单手支着下颌,饮尽了杯中最后一口酒,鲜红的酒液顺着她细白的颈项,慢慢沁入她极尽华美的衣袍。如初桃绽放的胭脂轻晕在她的眼睑,却给她正值艳丽的容貌,染上了一层颓靡的味道。
“永安公主,芳龄永继!”一曲奏罢,众美男齐齐跪地,高声献语。
座中的女子勾起了嘴角,一挥手,长袖裹风,幽幽曵地,夜光杯瞬间落在地上,摔出清碎的声响。“好一句芳龄永继呢,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留住我最美的年华。”说罢眉眼轻挑,扫过身下臣服的男子们。
众人受到公主的鼓舞,纷纷上前挑开了垂帷。铜灯明艳的火光中,丝竹管弦抵死缠绵,永安公主笑得艳动宫殿,仿佛从不知何为人间苦痛。她让一个又一个美貌的男子抱着在灯火里轻旋,绣着百花的华袍迎风飞舞,骤开骤谢。他们争夺着她的腰肢,仿佛在争夺一朵在最美时分盛放的牡丹花。在一声声“永安公主”的呼唤中,她极力欢笑着,极力放纵着,好像快要忘却了,自己曾经的名字——娄夙。
那日娄夙从城楼上摔下,身受重伤,子息把她带回了皇宫,请御医们接二连三地来诊治,最终保住了她的性命,可是,她却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自从摔断了双腿,她就喜欢这样,每夜在各种男子的怀抱里游移,在他们的矫健的步伐下,她仿佛仍是那个可以自由跳舞的郡主。她喜欢他们带着她在舞池中旋转,双脚离地,好似在夜空里飞翔一般,无所拘束。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忘了自己残破的身躯,忘了他给她的屈辱。
也许是出于愧疚,子息并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如实禀报,甚至向皇帝说,陈郡的收复归功于她毅然打开了城门。子息的副将自然守口如瓶,所以真相已无从得知,但皇帝乐于有这么一个可以昭告天下的降臣,如此一来,大殷国威可宣,天下民心可定。于是,叛臣的女儿,最后成了皇帝的公主。而子息,她曾经如此爱过的人,竟成了名义上的兄长。
娄夙望着华美的宫殿,曾无数次嘲笑着自己。别人都说,她是大殷皇宫最美的牡丹花,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一朵折了枝的牡丹,供在景瓶中任人观赏。她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根源,如今的一切封赏,只是大殷皇帝配好的养料,让瓶中的她苟延残喘,向世人展示大殷的皇恩浩荡。
夜色轻迷,她在众男子的拥舞中开始晕眩。这种感觉真好,仿佛醉酒般可以忘掉一切烦恼。可不知为何,一滴泪水,没来由地滴落下来,消失在各种翻飞的衣袂中。
多么可笑,他自以为救赎了一切,却真正把她推向了无垠地狱。坐拥公主之名,等同于背叛了陈郡,更是残忍地要她活着看着与他永远不得靠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