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望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是一个芳草萋萋的原野。他此行的目的很模糊,大抵是要穿越这荒原吧,又或许是跋涉到对面的山梁去。山梁上生长有各种果树,此时不知道是橘子熟了,还是柿子熟了。只见一丛丛的枝叶间,点缀着红红的,看上去有些朦胧的果子。远远望去,那些果子像是一个个点燃在青枝绿叶间的红灯笼。
没有太阳,太阳应该是落山了。又或许是云层太厚,出不来,又或许是太阳已经来过了,走了。时望就一个劲地往前走去,他没有回头,也压根没有想到回头。他就只想穿越这荒原。
时望听到了鸟叫。这鸟是候鸟,跟布谷鸟一样,春天来了,就漫山遍野地飞,不遗余力地叫。它叫的时候,谷雨就不远了,人们就得准备犁田耙地,服侍农桑。由于这鸟的叫声总是一个样,总是“拐贵阳,拐贵阳”地叫,奢渡河的人们就叫它“拐贵阳”。大概这名字得跟鸟呀,雀呀之类的称谓挂钩才能让人们一听就知道是飞禽,所以奢渡河畔的人们就在那“拐贵阳”三字后面加个“雀”字,然后这鸟就叫“拐贵阳雀”。拐贵阳雀名称太长,不便于表达,就简称“阳雀”。
那只阳雀就站在一棵红刺母树上。
红刺母树上长满了红色的小小的果实,奢渡河的人们称为砂糖果。既然叫砂糖果,就可以吃,味甜,但吃多了,略显苦涩。时望稍微懂事后就经常去野地采砂糖果吃。他通常是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红刺母树名不虚传,名字里带了“刺”字,果然就有刺,不仅有刺,而且多如牛毛,刺得人往往老疼。所以采摘砂糖果就需要一定的功力,得小心躲避那些面目狰狞的刺。时望人小,还没有长高,就只能采摘那些低矮的,容易够得着的。但时望想吃那高高在上的,鲜亮得耀眼的砂糖果。时望就拽着哥哥给他采。哥哥有些贪吃,七八岁的孩子都贪吃,采到红彤彤的,晶莹透亮的砂糖果,就只是马不停蹄地往自己的嘴里送。时望就着急,一着急就威胁哥哥:
“你不给我砂糖果吃,我就告你欺负我,看妈妈不打你。”
哥哥时希对这种毫无威慑力的威胁习惯了,一边把大颗大颗的砂糖果往嘴里送,一边流着口水道:
“告你的,反正我不怕。”
时望威胁无效,只好妥协,装可怜。就很亲密地摩挲哥哥的手,或者背,或者脚,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是时希身上的,可以摩挲就行。然后就可怜巴巴地祈求:
“我好想吃哦,好想吃哦。就只要一颗,一颗就可以了嘛。”
时希欺硬怕软,嘴巴里虽然还在要强:
“你烦不烦啊,你自己去摘嘛。”
这一声“嘛”往往是拖得很长,那是奢渡河边小孩的口头禅。小孩子会在一起聊天,聊天的时候三句话有两句带“嘛”。这一声长长的“嘛”还没有落地,时望就“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的时候那气流有些阻滞,像是老鼠偷到食物后得意的叫,一听就知道嘴里面有东西。那嘴里确实是有东西,因为哥哥时希在长长的拖出那一个“嘛”字的时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时望的嘴里送了一把砂糖果。
吃到砂糖果的时望就幸福地笑。幸福地笑的时望就向哥哥时希建议:
“哪哈咱们去二姨家嘛,二姨家那里的砂糖果比我们家这里的多,比我们这里的好吃。”
时希就爽快地答应:
“好嘛,等哪天妈妈有空了,要她带我们去。”
时望就嘟起嘴:
“还要等她带啊,等她有空的时候,砂糖果都罢脚(罢脚:没有的意思,贵州方言)了。”
时希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是哈,妈妈那么忙,等她的话,不如自己去。”
时望就手舞足蹈:
“好啊,我们什么时候去嘛。”
时希就开始思索,想了半天,才一本正经的道:
“我们还小,二姨家太远了。凭我们自己还去不了。等表哥来马场了,我们要表哥带我们去嘛。”
时望二姨家确实离时望家居住的马场很远。二姨家居住在阿扎屯,那里是奢渡河的上游呢。
阿扎屯上是坦荡的坝子。屯上有山有水,风景很好。屯子也是古战场,是当年水城苗民起义军的大本营呢。苗民起义军领袖黄金印,一十八岁就参加了奢渡河熊老大的苗民起义。黄金印武功高强,有勇有谋,攻打水城县府,他单枪匹马连下十余镇,斩敌人首级数十枚,立下了大功。起义军攻克水城县府,熊老大病危,黄金印被推选为起义军领导,转战阿扎屯,以古屯为军事大本营,在奢渡河畔的崇山峻岭间与清军周旋十几年。今天的古屯还遗留有战争的烽火台,还有当初为了抵御敌人,修下的碉楼遗址。碉楼虽然不在了,但门洞还在,那“凌云第一关”的关名,也还可以在青藤白岩间,模模糊糊地辨别出来。
时望的二姨家就居住在这碉楼。碉楼是一个地名,如今是碉楼村。那里的山上有很多神奇的东西,有花朵如碗口般大的映山红,有清丽脱俗的小山花。时望喜欢花。花开的季节他就很想来阿扎屯。想采映山红。
从奢渡河畔的马场出发去阿扎屯,要经过一段古驿道。古驿道在凤凰山上蜿蜒盘旋,九曲回肠,直通云雾萦绕的白岩间。阿扎屯就在白岩后面。这古驿道修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如果按官方的说法,最早有详细历史记载的,应该是在清朝咸丰年间,如果再继续探源,或许更早。铺下的石头,不管是青石还是白石,都被马帮的马蹄和岁月的风雨打磨得光滑圆润,简直可以照见人影。每天有很多人从上面走过,但石阶上却是难找到一滩泥巴。花上一小时左右的时间爬完古驿道,就到了屯上。再转几道山梁,过几个坝子,就是碉楼村,就到了二姨家。一路走下来,直走到脚板麻木,才能到二姨家去,加上平时工作忙,所以时望的妈妈就很少带时望去阿扎屯。
时望和哥哥时希就经常期待着表哥来马场。马场是远近闻名的集市,每逢赶场天,周边乡镇的人们都喜欢拿东西来马场卖。阿扎屯的的人们也经常驮苞谷呀,洋芋呀,大豆呀之类的东西来马场销售。然而,时望的表哥却很少来。时望的二姨养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确切地说这表哥应该是五表哥。
五表哥叫江风,不做农活,也不做家务,志在赌博,是一个十足的浪荡子。五表哥只是在赌钱输得没有一分零用钱的时候,才会挎上背篓,去洋芋地里挖满一驮子洋芋,或者去粮篓里悄悄装起一背篓苞谷,然后趁一个赶场天,背到马场来卖掉,换一些赌博的资本。当然,这工作必须做得相当的保密,否则被二姨发现了,不仅会被臭骂一顿,甚至还可能会被赶出家门几天。所以尽管阿扎屯有市场,五表哥却不去,因为如果在阿扎屯,被二姨发现,二姨就会追上去,赃款会被全部没收。二姨脚程不好,不常到马场来,马场熟人少,甚至可以说只有时望一家。把东西背到马场来卖,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来看,这要比在阿扎屯的市场上要安全多了。
五表哥已经好久没有来马场卖东西了。时望和时希每逢赶场天就在家门口检索路过的人群,就是找不到江风的身影。时望就在心里算计,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五表哥还是不来。时希就说:
“咱们别等啦,就算等到了,这个时候的砂糖果,已经没有了呢。”
时望就觉得有些遗憾。终于有一天五表哥来了,却不是来卖东西呢,而且也不急着回阿扎屯去,是要去县城呢。路过时望家,顺便来坐坐。时望就向表哥打听:
“碉楼的砂糖果还有没有?草莓熟了吧?映山红呢,还像以前一样大朵大朵的吧?”
五表哥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人家可是要进城打工去了呢,但碍于姨母姨夫的面子,还是不厌其烦的道:
“砂糖果呀,天天都看到,没有人采摘,都烂掉了。掉在地上,还是红彤彤的呢。早知道你想吃,给你摘一袋来的嘛。”
“草莓啊,那是长在深山老林,或者大坝子上。大海坝就有很多呢。到了端午,就要熟了,这几天还不知道呢。”
“映山红呀,还多着呢,还在开呢。我刚才来的时候就采了一朵,路上遇到一个小娃,哭着要花花,我就给她啦。早知道留给你的嘛。”
时希就怪五表哥:
“你怎么不多摘一朵呢。我不要可以,但应该带一朵给时望嘛。”
时望就很好奇地问:
“你把映山红给了那小娃,你认得她名字吗?”
五表哥就摇头,时望就开始去想,是谁有那么好的福气,得了那么一大朵映山红呢。
现在想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此时,时望就面对着这只阳雀,阳雀的毛色是灰褐色的,眼睛很亮,有两个瞳仁。时望就走过去采砂糖果,采了一手心。他的手碰到了一颗刺,那刺有些锐利,刺到他的心疼。就在他有些心疼的时候,那阳雀喊了一声“拐贵阳”,然后就飞走了。
时望继续往前走去。往前走去的时希就看到了一大片草莓。草莓已经成熟,这是高原上特有的草莓,一律是白色的,一颗颗像刚出笼的包子,看上去饱满而疏松。天好像才下过雨,草莓的叶片上就沾着一些露珠,手一碰,就掉在地上,沁入泥土下,发出微弱的声音。时望感觉饿了,就去摘草莓吃。他一捧又一捧地把草莓装进衣兜,衣兜却怎么都不见满,时希又继续疯狂的采,继续拼命地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