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一笑笑,掏出名片呈给马云龙:“我您没见过我很正常,但您应该见过我哥。”
马云龙扫了两眼,并没有去接:“你哥是谁?”
于是龙一从手机里调出自己和关三头的合照给他看:“他叫关胜羽,您肯定有印象。”
被关三头资助了那么多年,马云龙就算再没良心,也理应记得帮助自己的人姓甚名谁。他低头观察这个马云龙:老头黑黑的,个头不高,弓着腰坐在小板凳上,活像只老猴子。眼神倒出人意料的清澈,根本不像有心机的人。
谁知马云龙想也不想就摇头否认:“关胜羽又是谁?小伙子,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们这儿原来叫‘马家村’,全村都姓马。云字辈的还有几个住在五组。要不你去他们几家问问……”
“我找的就是你!”龙一有点生气。这老家伙居然是个小心眼,得了便宜都敢厚着脸皮不认账,亏得还长了副忠厚面孔。“关胜羽每个月都给你打一万块钱,给了你快三年!你敢说一点儿都不记得?!”
里屋猛地传来一阵咳嗽。马云龙看看龙一,急忙跑了进去,把老太太扶起来坐到炕沿,又是捶胸又是捋背,帮她把浓痰吐出来。然后端过桌上的水和药,仔细地给老伴喂服下去。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太太躺好睡下他才出来。
他疲惫地回到小板凳上,注视了龙一好一阵,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原来是你们。”
“啥?”
马云龙剥开外套,从内衣衬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存折,放到龙一手边:“你把钱拿走吧。”
龙一彻底懵了,他翻开存折,流水显示上面有三十多万,却几乎没有取款记录。
“这几年一直有人给我们家汇钱,少则一万,多则两万。我刚开始以为信合弄错了,就跑去营业厅问;他们说没错,真的有人打钱给我。我就特别奇怪。”马云龙絮絮叨叨地说,“后来我以为是闺女在外面打工挣了钱寄回来,但电话里一问才知道不是——她一个农村女孩,又没什么学历,在城里哪能挣得了那么多……”
龙一打断他说:“可西府那边跟我说,这钱是我哥跟你家结了帮扶对子,按月资助给你的……”
马云龙拍拍脑袋:“当年是有好心人来我们村,还找我登记过。可后来我想清楚了:我个大男人,一家之主,有膀子有力气!咋能靠别人过日子?”
他看了眼里屋的老伴,老太太安躺在炕上,鼻翼有节奏地一张一弛。于是马云龙又对龙一说:“钱我一直没碰,也就前几年老伴摔了做手术,咬着牙取过几万。但你放心,我们农村人最重涌泉相报。你哥哥对我有恩,我到死都不会忘;我们家是没什么钱,但我自认还有点骨头!等过几年攒够了,我就把医疗费连本带利还给你!”
“不是,马大爷,我不是来要账的……”龙一羞愧难当。眼前看似瘦小老迈的马云龙,一瞬间变得高大起来。那个曾经总是一副无赖模样出现在龙一脑海中的关三头,周身居然也模模糊糊现出一团光晕。
他把存折拍在马云龙手上:“这里面的钱,您放心大胆的用。我哥从没说过这件事,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他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能帮到您……算是给他自己个儿攒功德吧。”
说着,龙一便站起身同马云龙道别。固原之行虽然一无所获,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高兴。马云龙则变得热情不少,只是仍不肯要钱,还说将来一定会带着锦旗去西府还钱;龙一于是也不好再说关三头已经被杀的事。
走到门口,他无意瞥了眼挂在墙边的洗脸镜,不禁停下脚步,眯起眼盯紧镜面上的大头贴:一对面目相仿的女孩正对镜头摆剪刀手。
“这是您女儿?”
马云龙点点头,眼神没来由地黯淡下来:“都走了。”
“走?”龙一玩味地咀嚼着这个字眼,担心听到什么伤心欲绝的故事。他看看马云龙,老头刚才还好好的,提到女儿竟变得颓唐不少。而且听他的意思,两个女孩都是他的,可他刚才为什么不明说?
“那会儿家里更穷,最困难时连洋芋粥都喝不起。小闺女好强,初中没上完就偷跑出去打工;大闺女没考上大学回家干活,我让她嫁人她不愿意,也跑出去了……”马云龙顿足哀叹,两眼流露出说不尽的悔恨,“都赖我啊!要是我那年咬咬牙把羊全卖掉,再问人借点儿,也够两个孩子用了。就算上大学不成,读个专科也好啊!”
心里哗啦啦打翻十几个五味瓶;看着这位年老早衰的父亲,龙一无论怎么想都不是滋味。他过去总觉得:自己打小母亲病逝,父亲又锒铛入狱,家破人亡绝对算得上人间最惨。可在堂口和关三头的帮衬下,龙一至少不用在意生活的艰辛。然而马云龙一家四口明明健在,最终却因贫困而各奔东西。如果是自己——龙一揽镜自照,估计早就崩溃了吧。
贫穷,真的是足以压垮任何擎天柱的灭顶之灾。
但龙一依然不愿意相信,贫穷可以逼得人放弃血缘亲情:“打工这么多年,就算阿姨生病,她们也不回来?”
“大闺女回来过。”马云龙像龙一一样凝视镜子上的大头贴,那或许是两个女儿留给老父亲的唯一一张照片。“城里干活辛苦,她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出去也好,待家里不还得受穷?”
“也对。”龙一跟着附和,忽然又发觉这么讲有问题,急忙下意识捂紧嘴尴尬地看着马云龙,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马云龙大度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的失言。见龙一不急着走,老头一溜烟又跑回里屋,捧宝贝似的端出来一张相框。
他指着照片中间的女孩:“去年大闺女回来过年照的,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了!”
架不住他的热情,龙一只好勉强凑过头去欣赏。然而看到照片的刹那,他整张脸像冰冻一般忽然僵住!
坐在马云龙和老伴中间、正对镜头浅笑的女孩,竟然是小芸!
一阵天旋地转后,龙一堪堪稳住阵脚。他结结巴巴地问马云龙:“这是……您您您的大女儿?”
“千万别说大,都二十五、六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见好人家。”马云龙没有注意到龙一的惊愕,只顾着一个人感慨。虽然生活很辛苦,但作为父亲,他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好的归宿。
龙一却对马云龙的说辞不以为然:前天小芸走的时候,明明说自己要回家结婚!可现在她不但没有回来,她的父亲甚至不知道她要结婚的消息!
到底是谁在撒谎?!
“您说您有两个女儿,”稍微捋了下思路,龙一沉住气继续问马云龙。“小女儿难道一直没回来过吗?”
这个问题似乎比小芸的终身大事更让马云龙头疼:老头盯着镜子上的大头贴,一张老脸愁云满布:“刚出去那几天打过电话,说准备去平凉打工,到现在也没见寄钱回来。大闺女打工时找过几次,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仰起头,望着洒满院子的阳光,轻声叹息道:“女大不中留,能过好就行啊!守着两个老家伙又有什么用?”
乱了,全都乱了。脑海里的线索一个接一个爆炸,冲天燃起的焰火不断震荡着龙一的思路。
马云龙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普通农民,他可以守着几十万存款过贫苦的生活,只因为这些钱不属于自己。他对两个女儿的爱润物无声,宁可她们远离家乡音信全无,也希望她们拥有比自己好得多的生活。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说谎。但他也绝不会相信,自己的大女儿正走在一条不知名且无法预知的道路上,连龙一也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是什么。至于小女儿……龙一不敢想象,他还需要佐证,一个很关键的佐证。
最终,他鼓起勇气:“您的小女儿,她出去打工时大概多大?”
马云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依旧停留在大头贴上:“5年前吧,过完清明走的,那会儿才刚15。”
妈的,还真猜中了!
龙一不再多问;他急忙记下马云龙家的座机号码,然后随便编了个谎要来两个女儿的名字;还把存折硬塞到马云龙手里逼他收下。他不敢讲小芸的事,生怕这位看似坚强的老父亲承受不住再出个什么闪失,那他绝对担当不起。
做完这些,龙一便跳上小面包,飞也似的离开风池村。他没有回县城,而是直接把车开上国道往西府奔去。
所有的事情都对上了,虽然仍旧是推论,但有生以来,龙一头一次这么确信自己的直觉。现在他最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会怀疑那个看似不靠谱的想法。
小面包疯狂奔驰,不断超过前方车辆,惹得沿途司机鸣笛咒骂。龙一压根不理他们,他一边踩死油门,一边腾出手来打电话——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答。
小芸走之前,龙一曾向她要过联系方式。但破小米已经在五金高中的操场上被残忍分尸,所以当时是由靳雪记下了小芸的电话号码。
“阿雪!”电话拨通后,龙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快给小芸打电话!我有急事……”
不等他讲完,对面就传来司马高达的怒吼:“正准备给你打呢!赶紧回来,靳雪进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