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辉武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坐着。
劈柴的声音停止了,只听见林我存搬动柴块的声音,他把劈好的柴堆码在厨房旁边。
盛辉武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墙壁,看到儿子那里去:“郭小姐,看在我一个将死的老人面上,你别回家去了,留下来嫁给我存吧。”
郭玉塘吃了一惊,忙看向盛辉武,只见他消瘦的脸庞上露出恳求的表情,她忙说:“你老说什么话呢,吃了药你会好起来的。”
盛辉武摇着头:“我快七十岁的人了,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
“自从离开京城,来到这里安家,我就把一切都看得透了。只是想想觉得我存还是有点可怜,要能找一个不嫌弃他的眼睛的姑娘太难了,作为一个父亲,总希望儿子的一切顺利。”
“我想,反正你家里人也肯定以为你是死了,所以你回不回去不重要,我存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存,你们两人成亲,将来一定能过得和和美美。”
“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呢?我真想不通。”
“我存也是好孩子,要不,他如果用我的办法留你,你也走不了。”
看着郭玉塘不解的样子,盛辉武再次叹息,看来儿子真的不打算用自己想出的办法。
“我告诉我存,叫他把生米煮成熟饭,但是,他不愿意。他真的喜欢你,连你的名誉都很顾惜。”
听到这里,郭玉塘恍然大悟,涨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
盛辉武叹着气,脸对着墙躺了下来。
没过两天,盛辉武的身体衰竭下去,好像并不是什么病情加重,而像是一种自然的衰弱。
看着丈夫食量减少,梅娘心里约莫有数了,哭着找出了一段人参熬汤:“这只老山参还是从京里带出来的,郭小姐,救你的时候用去了半支,还剩这半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熬点参汤给将死之人喝,无非是续几天命而已。
郭玉塘对此心知肚明,嘴上安慰着梅娘,心里却觉得自己的话十分苍白无力。
林我存搁下了手里的一切事情,整天守在父亲床边,衣不解带地服侍着父亲,眼睁睁看着家人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
他也曾向父亲提出,要把父亲背下山去金坑镇看大夫,被父亲拒绝了:“我存,我知道我的寿数已经到了,就别费那个力了,省得半路走了又要给你添麻烦。算了,顺天意吧。”
说完这话后,盛辉武就开始陷入半昏迷状态,基本上是水米不进,就靠着点参汤吊着命。
梅娘哭干了眼泪,找出去年就准备好的寿衣,又让林我存把也是去年就备好的寿材木板扛到山上装起来,做起了盛辉武的后事的准备。
林我存不是头一次面对老人的去世,前两年东叔去世时他已懂事,曾亲手帮东叔换上寿衣,这次看着父亲的症状,知道父亲这次真的熬不过去了,于是不再想去请大夫来挽救父亲的生命,陪着母亲默默做事。
作为外人的郭玉塘,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是一点手也插不上,呆在盛辉武房里又觉得别扭,只能整天呆在厨房里,要不就帮着去给菜园浇水,喂养家禽。
盛辉武给她的印象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博学多才,治家有方,只是打从自己不需要换药之后跟他的接触就少多了,所以对他的即将离世也不没有过分伤感。
在她心里,在意的还是林我存。
才不过几天功夫,他就像长大了好几岁一样,家里的事样样他都做起主来。
郭玉塘偶尔送东西进屋,看见林我存帮盛辉武擦拭那满是皱纹的脸,他的脸上也尽是疲惫,下巴上显出青色来。
郭玉塘看着林我存的动作,温柔体贴,生怕弄痛他父亲似的。
他一眼也没看她,就只看着父亲。
郭玉塘的心里开始痛了起来,眼看着,他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本来他就被亲生父母抛弃,现在养父又将离他而去。
对着他,郭玉塘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从来没有这时这样觉得话语的无用。
终于,一天黄昏,盛辉武的房里爆发出梅娘的哭声,郭玉塘刚端了参汤走到门口,听见那哭声就知道盛老爷走了。
她站在门边一看,林我存正在帮父亲换上寿衣,梅娘靠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手帕捂住嘴,眼睛望着盛辉武的遗容,伤心地哭着。
郭玉塘轻轻走回到厨房,把那碗参汤往桌子上一放,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盛辉武安葬在小院后面的山上,跟东叔的墓挨在一起,新抷的黄土那么刺眼,母子二人换了素服,带了祭品上山烧纸烧香。
郭玉塘不知自己该不该跟着去,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跟着他们一起跪下来的时候,郭玉塘十分感慨,想起了之前盛老爷为了留下她而跟她说的那番话,老人临走之前还为了儿子求了她,可是她连老人的遗愿都满足不了。
头七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梅娘和林我存都没有提送郭玉塘回家的事,郭玉塘自己也不好意思主动提起。
她隐约想起古人的一些规矩,父母去世,好像是要守孝几年不得出远门的,唉,看来自己回家的事渺茫得很了。
梅娘迅速地瘦了下去,脸上没有了往日和蔼的微笑,两条纹路在嘴角两边延展开来。
盛辉武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毕竟他是她一辈子的寄托和依靠。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忙碌个不停,而是时常呆呆坐着,手里虽然还拿着针线,但那针线显然已经成了摆设,她的眼睛只怔怔看着墙上某个点,思想已经漂移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常常是郭玉塘或者林我存去招呼她:“夫人,吃饭了。”“娘,该休息了。”她才回过神来,慢慢收起手里的东西,起身吃饭或去休息。
郭玉塘干脆死了回家的心,抱着在盛家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该做饭做饭,该喂鸡喂鸡,承担了不少家事。
林我存这段时间则有点奇怪,时常出门两三天也不打招呼,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郭玉塘有时半夜听着外面山上的野兽叫声,忍不住地发抖。
平时也听到这些声音,可那时家里好歹有两个男人可以壮胆,现在只有自己和梅娘在家,要是万一来个歹徒,那简直不敢想象。
郭玉塘忍不住爬起身来,想到梅娘房里去,可想想又退缩了,要是梅娘再在自己面前不住念要她嫁给林我存,那自己真不知还能不能抵挡得住。
眼看着天气热了起来。
这天傍晚,林我存一边侍候着梅娘吃饭,一边就说:“娘,爹去了也有两个多月了,你也不要再太过悲伤,我想爹一定不愿意看着我们伤心。我这些天想好了,还是把玉塘送回她家去。”
梅娘茫然看了看郭玉塘,点头说:“也好,本来早就该送她回去的,只是……”
思绪一转,梅娘立刻想起了盛辉武,又流下泪来。
林我存急忙帮她擦眼泪:“娘,刚才才说过不要太伤心的。”
“我只是想,你送郭小姐回去,我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的。”
“别担心。娘,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的。这些天我下山去做了一些准备。”
“我去打听了到殷岭县的路怎么走,又去车马行问了租马车的事,还托人照顾我们家的鸡鸭,等着我把园子里的菜和那些我采的草药挑去卖了,把存粮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娘,到时候你跟我一起送玉塘回去,路上我们慢慢走,看看景色,玉塘和我陪你说说话,你也散散心。”
“娘,爹虽然不在了,但还有我陪着你,你要好好的,活到一百岁,看着你的孙儿出生、长大、成家。”
听到这里,梅娘的眼里不由得满是眼泪,这样安慰而温暖的话语,已经驱散她丈夫去世的阴影,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郭玉塘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林我存真是个细心而重诺的人,这些日子他不在家,原来是忙这些事去了,自己还以为他已经把她的事给忘了。
她低声弱弱地说:“我存大哥,这事也不急,等过些日子也行。”
林我存两眼注目于她,说:“你既然一定要回家,时间耽搁久了恐怕又生变数,拖下去我怕我又放不下你了。”
最后这一句把郭玉塘闹了个大红脸,他怎么当着梅娘的面就这么说。
可是从林我存的眼睛里,郭玉塘没有看到以往那样炽热的情感,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只是说给她听而已,而不是显露他自己内心的感情。
这几天,盛家又有了一些生气,梅娘也不再整天发呆了,她忙着把家里的各种东西一一收拾起来,还犹犹豫豫地问儿子:“那粮食吃完了回来怎么办?”
林我存笑着回答:“等把玉塘送回家,我们也就往回走了,回到金坑镇还了马车,就顺便买一些粮食回来不就行了。”
郭玉塘在一边听了却笑不出来,这就是一个一辈子相夫教子的传统女子,除了跟丈夫从京里出来以外,再没出过远门。
林我存陆陆续续把鸡鸭挑到山下,托给人家帮着喂养,说好等回来就以一定的鸡鸭数目冲抵喂养的费用;车马行的租用价钱和时间也谈好了,出门的时间眼看就到来了。
郭玉塘踟蹰着,想找个时间跟林我存私下说说话,毕竟自己在人家家里住了那么久,还要麻烦他送自己回家,还有,两人之间曾经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
自从那夜林我存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对她就保持着一种礼貌但有些疏远的距离,让郭玉塘心里觉得有点痛苦。
郭玉塘不知道,对于林我存来说,跟她保持距离同样是一种痛苦。
那种不得不隐藏的思念,不得不压抑的渴望让他觉得浑身绷紧,无法消弭,只能借着忙碌来解除这痛苦。